野草闲花满地愁(第4/8页)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折,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带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