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水东流(第2/8页)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计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儿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噼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儿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嗄?”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