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虞兮奈若何(第3/5页)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熏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其事众生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这——小粽子!现在呐?”

“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小黑子!”

“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

“这个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球呢?”

“好像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

二人有点欷歔,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

“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们的小四呢?”

“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水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

“不喜欢。”

“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

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

“这是什么风?”蝶衣问。

“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

到了最后,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记去追问。什么风也好,只要不是“整风”。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飘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肉,苟存着性命。这样地赤裸,但时间已经过去。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

“一切都过去啦。”

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黄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

小楼和蝶衣浸得尸白。

蝶衣道:

“是呀。我们都老了。”

“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

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说毕,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

“没。”

“——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哪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候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地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