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个儿的世界 ◎李庆西(第4/4页)

当然,这巴尔马绍夫是个大老粗,写信也不免通篇粗言秽语(如“上帝拉屎”之类),但看得出来,他捏起笔来就喜欢拽词,很想写得有些文采,譬如就有这样抒情的段落——“响起了第三遍铃声,列车开动了。美不胜收的夜景映满了天幕。天幕上缀满了油灯一般大的星星。战士们思念起库班的夜和库班绿莹莹的星斗。渐渐地,思绪像鸟儿一样飘飘忽忽地飞逝了。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这很契合初学文化的人的笔墨。巴尔马绍夫显然是在部队学的文化(在《叛变》那篇中他自述早先是种田人),《红色骑兵报》上的说法也学得很溜,从这些语言的细处你都可以感受到那个“翻了个儿的世界”的变化。当然另一方面,部队文化也灌输给他一整套意识形态教条,两篇小说都生动地表现了那种动辄上纲上线的语言特点。譬如,当说到要枪毙女私盐贩子时,他写道:“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处于疾风骤雨般的大动荡年代,这种修辞方式带来的极度夸张的庄严感很容易满足人们膨胀的心理,如此自以为是表彰自己的“正义”对巴尔马绍夫来说确也显得顺理成章。显然,巴别尔对这一人物的语言表达做了精心考虑,既有强词夺理的癫狂,也不失草根社会的幽默风趣,同时又把屠戮和胡闹加以崇高化,这些东西凑到一起就造成了一种语言杂耍似的喜剧风格。

巴别尔写作《红色骑兵军》时才二十八、九岁,对各个阶层的语言都能掌握得那么好,这让人大为惊讶。不用说,这跟他“到人间去”的生活体验息息相关。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专有一章写到巴别尔,其中他带爱伦堡去小酒馆聊天的情形给人印象尤深。巴别尔喜欢在各色人等中间混来混去(爱伦堡说,他有从事各种职业的朋友——工程师、驯马师、骑兵、建筑师、养蜂人、钢琴师……),学习他们的语言,观察各种场景各种细节,永远保持对生活的兴趣。

当然,小说语言并不仅仅是运用辞格的技巧,有时语言本身就是某种话语方式,这也是巴别尔特有的叙述风格。在《夜》那一篇里,写了一个叫加林的部队办报秀才,如何追求列车洗衣妇的故事。作为爱的表白,阿Q跟吴妈直说“我和你困觉”,而加林却对着睡意蒙眬的伊琳娜扯东扯西,整一个晚上喋喋不休,从俄国皇室之乱说到党中央“因势利导”改造哥萨克军队,又扯到第一骑兵军的“政治教育”。伊琳娜睡着了,加林还在那儿说个没完。这番“荒唐的爱的表白”看上去没有一个字扣题,却恰恰道出了那份爱的失落。场景、细节、对话,每一笔都那么传神,而那么细微的描述却有着十分宏大而复杂的背景。一边是充满激情的革命话语(包括《红色骑兵报》的政治宣传),一边是疲惫和困乏,是无尽的伤痛,是被战争苦难压垮的人们,这中间没有爱情的位置。

巴别尔写战祸与苦难,写暴戾与残酷,一点没有给人撕肝裂肺的感觉,通篇都是明快的叙述节奏、充满俚俗之趣的对话与细节,这就把揪心的痛楚转化为一种反讽,带出了无尽的思绪。难怪博尔赫斯是这样评价《红色骑兵军》的,他说这是“一本独一无二的书”,“具有音乐性的语言风格,与几乎难以形容的残酷的场面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二〇一二年二月十四日


  1. [92]引自《伊萨克·巴别尔》,见《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