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1页)

还有一次,他在南大生物系的实验室里解剖一条鱼,那是一条因环境污染而生长异常、脊背畸形隆起的幼年江豚,他已经剖开鱼腹,操刀的双手鲜血淋漓,胳膊上沾着白色、绿色、黄色的内脏秽物,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的两个研究生在旁边眼巴巴地期待结果,突然他的刀尖一抖,葫芦状的鱼胆“噗”一声破碎,稀薄的胆液喷溅而出,整条鱼身染上了怪异的墨绿。他立刻心跳异常,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粘糊糊的,仿佛他自己就是另外一条等待宰杀的鱼。摇摇晃晃地放下解剖刀,他强忍恶心,吩咐两个研究生接手工作,然后草草地洗手,飞快地骑车回家。他打开家门非常及时,妻子李娟刚刚用一把剪刀绞开手腕,血还在顺着她的指尖汩汩流淌。

化险为夷。绝境突破。绝处逢生。罗想农的预感不止一次帮助他乾坤大转,逢凶化吉。回想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惊吓,他相信,宇宙中真的是存在着一部神奇的密码,它就在那儿,横亘在空中,在他的头顶,他接通天线,就能解读。

三天之前,他正在武汉参加国家水产总局召开的一个会议,讨论长江流域水生物资源的保护问题,夜里被恶梦惊醒:母亲杨云在哭。他这一生中从未见母亲哭过,无论家中遭遇到何等变故。可是在那个梦里,母亲穿了一身碎花布衣服,梳着发髻,双手掩面,哭得悲苦,凄惶,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孤单无助的羸弱的女孩。

罗想农惊醒之后,手捂住胸口,心怦怦发跳。整个后半夜里,他辗转反侧,再不能入睡。

天明,他甚至来不及早餐,往会务组的门缝下塞了一张请假条,拖着行李直奔机场。还好,买到了十点钟的一班飞机。匆匆地托运行李,过安检,排在队伍最后进入轰鸣的机舱,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耽搁。一直到挤进狭小的经济舱座位,仔细扣好了安全带,他心里还在检讨:有没有必要把每个梦境都想得那么可怕?很重要的全国性会议,他居然就半途逃脱?

结果是,下了飞机,手机刚刚打开,电话进来了,是老家青阳的号码。

“大哥,你在哪儿?”袁清白的声音惊慌失措。

“刚下飞机。说!”他举着手机,一边在候机楼的自行扶梯间穿行,一边命令自己保持镇静。

“我杨姨走了,她老人家走了啊。”

“别慌,说清楚。”

搞理工科出身的人,凡事喜欢条理清晰,证据确实。

袁清白却是舌头打结,前言不搭后语。费劲半天,罗想农终于听出头绪:昨晚猪场里有一头“约克夏”产崽,八十岁的老母亲不听劝阻,执意要在旁边守候。也是天意,那头徐娘半老的“约克夏”居然抽疯一样,一口气产下十八只粉白细嫩的小肉团儿。母亲看得高兴,哈哈大笑,不意间呛着了什么,当时就剧烈咳嗽。送往镇上医院,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医生用了一点镇静剂,母亲很快沉沉睡去。谁料到下半夜,母亲忽然大口吐血,不及抢救,魂魄离去。

“医生吓坏了,那个值班的姑娘是个实习生,头回在她手上死人,吓到发傻,怕我们告她医疗事故。大哥……”

罗想农沉着吩咐:“告诉她,没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麻烦你找几个人,把我母亲送回家去,我和罗卫星最迟今天夜里赶到。有关葬礼的事情,你先准备起来。”

“哎哎。”袁清白答应。“大哥放心,杨姨的事就等于是我妈的事。”

罗想农收了电话。

该死的预感!他心里简直要诅咒自己。他一早请假,离开会议,赶回南京,就好像母亲去世是他的预谋,他妥贴地安排好了一切,弄出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然后安静地等待着事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