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9页)

堂屋大得有点空荡,杨云活着的时候干脆劈出一角,做了厨房,刮风下雨就用不着穿过院落往厨房跑了,落个方便。年纪大的人,生活上信奉的是实用主义。

罗家两兄弟回来奔丧,房间是这么安排的:罗卫星和苏苏住正房东头的卧室,罗江和玉儿住西间卧室。原因不说也明白,他们有女眷,女士优先。罗江和玉儿没领结婚证,不过在大家心目中,年轻人未婚同居也算是正常的事。剩下两间厢房,罗想农住一间,罗海和罗泊住一间。被褥床铺什么的,杨云已经早早备下。她生前一直筹划着让全家在这个小院里聚一次,过一个大团圆的春节,至少也是“五一”或者“国庆节”,却是阴差阳错的总没能实现。

这简直是魔咒:生前自己的筹划,却成全了死后家人的奔丧。

堂屋里供着杨云的遗像,像框前放四个果盘,一盘香蕉,一盘橙子,一盘苹果,一盘弥猴桃,色彩搭配和谐,这是摄影师罗江的杰作。果盘再前方,有个小小的香炉,黄铜的,昨晚已经被勤快的玉儿擦得铮光发亮。罗想农走过去,往香炉里插一枝笔芯粗细的香,拿打火机点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罗想农并不相信烧香拜祖的玩意儿,他宁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默,手里端一杯清茶,目光虚空,遥寄思念。可是在遗像前敬香是本地习俗,别人安排了,他跟着做一做,也并不觉得别扭。

杨云的目光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微微地眯缝着,嘴角的左边有一点点高,就使得左边脸颊的鼻纹略深一点,整张脸看上去不十分对称,并且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她的头发很短,梳向耳后,紧紧抿着,两边用很长的发夹别住,不允许有一丝丝乱发散落。这是她从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从前给动物们做那些或大或小的手术时,披散的头发会碍事,动作起来不爽。后来退休了,她的同龄人也早就开始烫发染发了,她仍然保持当年的发型:剪短,借助发夹驯服。

如果杨云知道罗想农在她面前燃香拜祭,她会如何表示?嘲笑?不屑?装作视而不见?

什么都有可能。凡是罗想农做的事情,她总要反对,至少是不配合,这几乎就是惯例,罗想农早已经习以为常。这是奇怪的母子关系。

小时候罗想农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杨云亲生的儿子?那时候他外婆还活着,外婆信誓旦旦告诉他,杨云生他这个头生儿子时,难产,折腾得死去活来。外婆说,到生罗卫星时,倒容易了,咕咚一下子,下个蛋一样。

外婆的话罗想农不能不信,小时候他是外婆带大的。

父亲生前劝慰罗想农:“别恨你妈妈,其实她心里是爱你的。”

罗想农真想对着父亲大笑出声。什么逻辑啊?心里爱着,而行动上排斥着?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

他拿杨云无可奈何。母亲就是母亲,无法选择。

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对他的排斥,反过来成就了他对母亲的责任。他生活中的一切:读书,工作,婚姻……一切的努力,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一个满意的眼神。

母亲最终满意了他吗?母亲把他和罗卫星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心里承认了他的优秀吗?他不知道。起码从遗像中看不出来。

罗江和玉儿双双进门,带进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芝麻香混合着油香。玉儿仍旧穿着那件鲜绿色的短款毛衣,衬得她的面孔红润娇艳。她手里拎了一只竹编提篮,篮子里一边排列着七八根黄灿灿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细的炸油条,另一边摞着同样数量的撒满白芝麻的“蟹壳黄”烧饼。罗江敞着黑皮夹克的拉链,两手端了一只钢精锅,里面是大半锅浓稠的豆浆。为防豆浆溢出,他小心地架着两个肩膀,走路也撇了脚,姿态有几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