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4页)

「啊!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麽大咧咧的甩手一走!」他没言语。

「会哼一声不会?不会,我教给你!」

他哼了一声,没法子!他知道娶来一位母夜叉,可是这个夜叉会作饭,会收拾屋子,会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他吃开了馒头。饭食的确是比平日的可口,热火;可是吃着不香,嘴里嚼着,心里觉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种痛快,他吃不出汗来。

吃完饭,他躺在了炕上,头枕着手心,眼看着棚顶。「嗨!帮着刷家伙!我不是谁的使唤丫头!」她在外间屋里叫。

很懒的他立起来,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紧,现在他憋着口气来作事。在车厂子的时候,他常帮她的忙,现在越看她越讨厌,他永远没恨人像恨她这麽厉害,他说不上是为了什麽。有气,可是不肯发作,全圈在心里;既不能和她一刀两断,吵架是没意思的。在小屋里转转着,他感到整个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东西,她四下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紧跟着笑了笑。「怎样?」

「什麽?」祥子蹲在炉旁,烤着手;手并不冷,因为没地方安放,只好烤一烤。这两间小屋的确像个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放手放脚好。

「带我出去玩玩?上白云观?不,晚点了;街上蹓蹓去?」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乐。虽然结婚不成个样子,可是这麽无拘无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块儿,痛痛快快的玩几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钱;只是没有个知心的男子。现在,她要捞回来这点缺欠,要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在庙会上,同着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为这麽来的一个老婆,只可以藏在家中;这不是什麽体面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显摆越好。还有,一出去,哪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车夫们谁不晓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后嘀嘀咕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还是蹲在那里。

「有什麽可商量的?」她凑过来,立在炉子旁边。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着火苗。楞了好久,他说出一句来:「我不能这麽闲着!」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声。「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也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咱们先玩几天再说,事情也不单忙在这几天上,奔什麽命?这两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别成心气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决定不让步。既不能跺脚一走,就得想办法作事,先必得站一头儿,不能打秋千似的来回晃悠。

「好吧,你说说!」她搬过个凳子来,坐在火炉旁。「你有多少钱?」他问。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嘛!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

祥子像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麽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祥子立起来,想再出去走走;刚才就不应当回来。看祥子的神色不对,她又软和了点儿:「好吧,我告诉你。我手里一共有五百来块钱。连轿子,租房──三份儿,糊棚,作衣裳,买东西,带给你,归了包堆花了小一百,还剩四百来块。我告诉你,你不必着急。咱们给它个得乐且乐。你呢,成年际拉车出臭汗,也该漂漂亮亮的玩几天;我呢,当了这麽些年老姑娘,也该痛快几天。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我呢,那天要是不跟他闹翻了,决走不出来。现在我气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他呢,只有我这麽个女儿,你又是他喜爱的人,咱们服个软,给他陪个『不是』,大概也没有过不去的事。这多麽现成!他有钱,咱们正当正派的承受过来,一点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强似你去给人家当牲口!过两天,你就先去一趟;他也许不见你。一次不见,再去第二次;面子都给他,他也就不能不回心转意了。然后我再去,好歹的给他几句好听的,说不定咱们就能都搬回去。咱们一搬回去,管保挺起胸脯,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咱们要是老在这儿忍着,就老是一对黑人儿,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