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第3/6页)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些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冷酷专制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抑郁软弱、被迫自杀的约克,有极具天分的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顽劣放荡的吉尔,懦弱无助的马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然而,事实不仅如此,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性,如此凄惨的人,比起她来,其他人的怪异行为,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路易莎。

她称自己为路易莎·坎皮恩,因为她虽然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哈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坎皮恩。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儿胖,对她身处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儿无动于衷。她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甜美的女子。然而,由于被哈特家族的昭彰恶名所环绕,她不但没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哈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当作制造丑闻的工具,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她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坎皮恩所生的路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地又盲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着年龄的增大愈加严重,最后会完全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成真,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主宰她命运的黑暗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路易莎·坎皮恩最终遭受了完全失去听力的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在这含苞初放的年龄,其他女孩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路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坚固的桥梁——听觉,也到了她身后,黑暗之神毫不留情地将它烧得干干净净。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虚空,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来看,她倒不如死去。

虽然跌跌撞撞,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变得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邪恶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幸,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于正常母女。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女儿的不幸是她母亲造成的。在她降生时,曾经有人怀疑她的父亲汤姆·坎皮恩是造孽者,有人说他的血统不良,报应在小孩身上。但是等到坎皮恩和常有惊世骇俗之举的埃米莉离婚,之后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像垃圾般的疯狂哈特子女以后,世人终于确定错在女方。在这时也才回想起来——而且这点更强化了错在女方的看法——坎皮恩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次生的一个儿子一切正常。新闻界很快就忘了坎皮恩,他与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那个儿子也不知去向。而把不幸的约克·哈特钳制得紧紧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结的病果,带到了她位于华盛顿广场的豪宅……历经一个世代的狼藉声名,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一场十分痛苦、辛酸的悲剧中;比较起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这出戏苍白的序幕。

这出苦剧,在约克·哈特的尸体从海湾里捞起来两个多月后开场。

开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征兆。哈特太太的管家兼厨娘阿巴克尔太太,按惯例在每天下午饭后,替路易莎·坎皮恩准备一杯蛋奶酒。蛋奶酒这档事纯粹是老太太小题大做,路易莎除了心脏稍弱外,身体健康得很,虽然年过四十免不了有些虚胖,其实并不缺乏蛋白质。但是哈特太太的命令不可违抗,阿巴克尔太太只是个用人,哪里敢吭一声;路易莎在她母亲的铁腕控制下也非常温顺,每天午饭后,就听话地到一楼餐厅饮用这杯母亲赏赐的甘露。这项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习惯的重要性,我们会在以后的事件中看出端倪。连做梦也丝毫不敢违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巴克尔太太,总是把盛着蛋奶酒的高脚玻璃杯摆在餐桌的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路易莎每天下午总能找到,毫不迟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仿佛她能看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