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3 出警(第6/10页)

老奎三十岁才娶上老婆。当时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良田。他可能压根就没干过什么农活。换一个时代,他能在梁山上谋个差事。入狱前他就是村里的混混。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混到大牢里去了。十八年后回来,老婆孩子都没了。二十多年过去,良田变成了高楼,姑娘们的裙子越穿越短,当年的村霸一个人坐在三十瓦的灯泡下面,就这么苟延残喘着老去了。

他并没摔跤,更谈不上爬不起来。说白了,老奎报了个假案。可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看到我,他也没话,并不解释自己的作为。我拉下脸批评了他几句。他就那么听着,过了会儿,开始卷烟。卷好后,下意识地给我递过来。我猜他把我当成老郭了。递烟的手在半空有个停顿,随即他醒悟过来,缩回去塞到了自己嘴里。点火,手哆哆嗦嗦,看着让人着急。想到老郭,我就对他客气点儿了。问他这段日子跑哪去了,他也不吭声,就是埋头抽他的烟。间或把一口痰吐在地上,然后用脚蹭。我没话找话,问他怎么进的家门。他不屑地回我一句:开个锁费啥劲么。我去看了看,门已经换了锁。这钱我得给他,毕竟前面那锁是我给他换的。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我没什么耐心了,塞给他二十块钱。我的手跟他的手相触的那个瞬间,他连钱带手一起抓住了我,像是激起了某种动物性的应激反应。可能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我有着突然被什么抓牢了的感觉。

这事还不算完。几天后老奎又报警了。还是说他摔得起不来了。即使知道这回八成还是个假案,我也得上门去看看。果然,老奎照旧坐在小板凳上,臊眉耷眼,像个坐在黑暗舞台中央的老猿猴。不同的是,这回他竟然泡好了茶等着我。茶泡在一只破搪瓷缸子里,我闻了闻,可能是那种需要熬制的砖茶。我像是能听到熬茶时发出的噗噗声。那么好吧,既然请我喝砖茶,老奎你总得跟我说说干吗老折腾我?他不做说明,倒是跟我聊起他前段时间跑出去干吗了。我从来没听过他说那么多话。其实,我差不多就没怎么听过他说话。但这天晚上他却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老奎说他是去找自己的闺女了。

他先去了重庆的云阳县。循着记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滔滔江水——当年这里不是连绵的青山吗?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原来那里如今已是三峡库区,昔日的村落十几年前就搬迁了。这就叫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老奎不甘心啊。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孰料已经换了人间。他在江边硬是坐了三天,好像那样就能等来一个水落石出的奇迹。三天后,他动身前往上海。他打听到了,当地的移民都是迁到了上海的青浦镇。上海滩带给他的冲击恐怕不亚于滔滔江水。想必那里的一切对他来讲,就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溜门撬锁他不在话下,可是要在上海找到个人,这事儿他根本办不到。青浦镇倒是找着了,但当年移民来的人,十有八九继续流动,早已四散。他还是不能甘心。青浦镇西面是上海最大的淡水湖,十万亩烟波浩渺,他又在湖边对着水面海枯石烂地坐了三天。他没找到闺女,感觉是从天而来的大水带走了所有的人间消息。

我对他的家事没什么兴趣,也搞不懂他干吗跟我说这些。但我看出来了,可能说什么对他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说话本身。他的嘴巴就像是台生锈了的老机器,重新运转,吱吱嘎嘎地颇为费力。而这费力的运转,却能带给他不一般的快感和惊喜。他矮一截地坐在我对面,边说边吞咽口水,润滑着他喉咙里那尘封已久的轴承。他的眼神浑浊而又迷乱。没错,他有点儿亢奋。我在想,这老头大概有许多年没这么滔滔不绝地跟人说话了吧。他都快把自己给说醉了。一边说,一边打着气味难闻的醉嗝。为此,我耐心地喝了两缸子茶,权当自己听了个没多大意思的故事。我猜,最后他会提出要求,让我们帮着他找闺女。他要是真这么要求,我就又多了件事。我都想好了,回去先跟上海警方联系一下。但临了他也没跟我提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