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6页)

他认命了。

他木然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大兵的帽子像个黄色的木车轮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沟沿上滚,他觉着很好玩。他用颤抖的手抓过斜插在地上的那柄带血的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行,还行!他还能凭着自身的力量走出这片坟场!

他迎着金色的阳光、迎着飞舞的尘埃,跨过面前的两具尸体,不太费力便走到了沟沿旁。他的身后是那座斜井的爬笼。爬笼像条从地下抬起脑袋的巨龙,张着黑乌乌的大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那被阳光拉歪了的颀长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他面前金灿灿的阳光中,出现了一片黄乎乎的身影,这些身影像一股决口的黄水,像一道运动的河流,带着皮靴踏地的“咔咔”声,迅速向他逼近。

他本能地握紧大刀,想扑上去拼个痛快,可手却软得很,他费力地扬了几次手臂,也未能将刀举起来。

他站住了,沾满鲜血的脸膛正对着那帮逼上来的大兵,两只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充满拼杀渴望的热辣辣的光芒。

几个大兵将枪端了起来。

一个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举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横到胸前,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端着钝厚的刀背。

响起拉枪闩的声音:

“妈的,老子开枪了!”

夹在大兵中间的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扬了扬手,制止了大兵们开枪射击的企图。

“张……张旅长,他还想杀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夺下来么!”

扑过来两个大兵,他们端着刺刀像对付一只可怕的怪兽似的,机警而胆怯地朝他跟前凑。他们出现在他的身子两侧,使他不知该应付哪边才好。左边的大兵凑近时,他先举起刀砍了一下,却砍空了;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下。右边的大兵冲了过来,摔下枪,拦腰将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断地在另一个大兵面前晃。

“啪!”那个大兵用枪托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面扑了过来。他怪叫一声,一把将他搂住了,用满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耳朵。

那大兵痛叫着,支着身子喊:

“哎哟!开……开枪!快开……开枪!”

另一个大兵松开他的腰逃掉了。

“砰!”

那胖军官手中的枪响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牙齿松开了。他转过身子,直直地望着那胖军官,骂了一句:

“张……张贵新,我……我操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认识了张贵新。

他倒在地上,大睁着两只迷惘的眼睛死去了。那个吃了亏的大兵又冲着他的尸体连开了五枪,刺耳的枪声又一次打破了这片坟场的寂静……

斜井的井口开始出现在小兔子面前时,像一颗光亮微弱的星,恍恍惚惚的,令人捉摸不定,小兔子真怕它会从自己眼前溜掉。渐渐地,这颗星变大了,变白了,后来竟像一个缩小了好多倍的尚未完全复圆的月亮,高高悬在他前上方的黑暗中。

他的精神为之振作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他原来是走在最后面的,他是在二牲口、三骡子从那堆矸石上爬过去的时候,才悄悄跟在后面爬过去的。在没看到井口的星光之前,他耐着性子跟在后面走,他怕前面还会出现什么堵塞物,他想在新的阻碍面前再一次保持自己最后的气力。幸运的是,以后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戒备和狡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生路就在前面,他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步步踏着脚下泥泞的陡坡,向前、向上攀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他的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白生生的井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怕这井口会飞掉,或正好被什么人封掉。残酷的窑下生活使他变得多疑起来,他对面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