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的野人(第5/6页)

——我恐怕不成。他说。

——为什么呢?你从来没试过吗?

——没有。

——那最好从现在开始。时间不多了。

他坐着凝神想了片刻,重新调了调弦,把琴抵在脖颈上,拉动琴弓,流淌出来的琴声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他奏出的曲调舒缓摇曳,情绪主要由长低音和双音传达,他觉得无以名之,旋律的凄切忧伤接近弗里吉亚调式。姑娘的母亲一听马上痛哭起来,冲出房间,躲到门厅里。

他奏完后,姑娘看着他说:很动听。

——不好。他谦逊地说。

——确实好。姑娘说。她转过脸去,呼吸变得重浊。

姑娘的父亲走过来,拉着斯特布罗德的胳膊肘,带他走进厨房,让他在桌边坐下,倒好一杯牛奶后返身离开。等杯子喝空,那人又回到厨房。

——她去了,你让她走得不那么痛苦。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联邦发行的一美元,塞进斯特布罗德手里。

斯特布罗德把钱揣进衬衫口袋,返回军营。一路上,他多少次停下脚步看着小提琴,好似生平头一回见到这种乐器。他以前从未想过要提高自己的技艺,但如今,似乎每一首曲子都值得用心去演奏,仿佛听力范围内的一切,新近都对他的音乐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在侧耳倾听。

此后,他每天都拉为那姑娘创作的曲子,从不厌倦。事实上,他相信那首乐曲是没有穷尽的,他可以日复一日地温习,一直到死,每次都有新的领悟。手指按弦、琴弓挥动,一切都重复了无数次,现在他已经不用想着怎样去拉,音符似乎会自动自发地跳出来。那旋律已经成了一个独立自觉的个体、一种习惯,能给一日的终了带来秩序和意义,就像有些人在夜幕降临时祈祷,有的要检查两次门闩,还有的会喝一杯酒。

从那天起,他的心越来越被音乐所充满,战争好像已经与他无关。他一有机会就从部队溜出来,也甚少有人过问。他开始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打发在里土满污浊的酒馆区,那里充斥着肮脏的肉体、泼溅出来的烈酒、廉价的香水和没倒掉的夜壶的气味。事实上,整个战争期间,酒馆从来就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一向是得空就去,但现在与以往不同,他感兴趣的是那些经常给顾客表演的精通音乐的黑人。许多夜晚,斯特布罗德从一个地方逛到另一个地方,直至发现某个弹奏吉他或班卓琴的天才,旁若无人地鼓弄着他的乐器。斯特布罗德便会拿出自己的小提琴,跟着拉到天亮,每一这样做,他都学到些新东西。

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调谐、指法和分句这些方面。但慢慢地,他开始聆听黑人的唱词,对他们竟能如此清晰而自豪地唱出生活中的每一种渴望和恐惧钦佩不已。很快,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对自己有了意想不到的全新的了解。他惊讶地发现,音乐对于他来说不单是快乐,还是一种精神的寄托。音群的组合、乐音在空气中回荡减弱,都给他以慰藉,对他诉说着关于世界创造的规则和道理。音乐告诉他,世间存在着一种正确的秩序,生活不应该只是无尽的混乱与漂泊,它应该是有序的,有一个合理的目的。它有力地反驳了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出于随机与偶然的观点。到如今,他会拉九百首小提琴曲,其中有大约一百首是他自己创作的。

鲁比对这个数字表示怀疑,她说从前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十个手指头一向够他算术用了。

——他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数目能超过十的。她说。

——九百首曲子!斯特布罗德说。

——那你就拉一首。鲁比说。

斯特布罗德坐着想了片刻,然后拇指沿琴弦从上至下一抹,调了调一个弦轴,再试一次,又调了一下另外两个弦轴,最终把E弦降低了三品,与A弦上的三分音和声,形成一种奇异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