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厅(第4/6页)

霍老终于歪头看看太阳,站了起来。

蓝毛和骡子吐了一口长气。蓝毛说:“老板,人家要宴请您呢。”霍老的眼睛又瞥一眼老野猪,说:“它大概口渴了,”说着转头对管理人员说,“它想喝水了。”管理人员连连点头。蓝毛再次重复园方要宴请的意思,霍老这才大声说:

“唔,不成。谢谢,不成。”

他伸展一下身体,揉眼,与园方人员一一握手,极其满足地咂咂嘴:“感谢啊,今天过得不错,感谢啊!”

告别动物园时,园方一再恳求霍老为这里提个字,霍老没办法,说:“那就提一个吧!”人家准备了笔墨,他马上在大张宣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蘑菇厅”。骡子急了:“这,这怎么行?您弄错了吧?”霍老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袋:“弄错了弄错了!”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重新写下四个字——“大野猪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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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动物园提字的那个场景一直留在骡子脑海中。她在内心里深深惊讶:他真的老了。可是根据以往捕捉的类似举止,却往往是来自某种怪癖和任性,或干脆就是幽默 —— 是的,这家伙有趣极了,又曲折又单纯,又凶狠又善良,老得土埋半截了,又时不时表现出超人的活力。她暗中甚至多次有过这样的疑惑,即只要那些不老丸还在,他是永远不会死的。是啊,这座城市里,她所接触的生活中,如果有朝一日没了霍老,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样日子就将别扭极了,就像汤里没盐一样。每逢这家伙洗了药澡躺在大床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她就想:这家伙癞皮着呢,这家伙如果没人理,高兴了自己就能这样癞上半天。瞧他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一把灰白,胖得没了形儿,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可是一旦发起火来,大眼一瞪赛武松。他常年不吃西药,迷恋推拿针灸、拔罐和中草药——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功和丹丸、民间弄来的修身之术。这一档子在咱骡子这儿全是老现成!想当年她陪他千里迢迢去岛子上,沿传说中徐福走过的地方没时没日地转悠,曾有过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甚至跟老道学一指禅、学空腹吐纳法,闲下来就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男女双修功,一边做还要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口诀!这让她烦腻极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两相厮守的基础,而且还真的能够日久生情。骡子偶尔想起前些年对他的应付,这会儿还要觉得后悔和内疚呢。

那时候她不过是将其与类似人物等量齐观,背后取了个外号,叫他“老不死的”,再不就叫“破皮袄”,意思是天冷了不妨穿穿,天一暖随手也就扔了。就是从治病推拿上也看得出,那时他一哼呀,说妈呀不舒服了,快拾掇拾掇吧,她就一脚蹬在他的脊背上,哧哧啦啦来几下,让他大喊大叫一通算完。再不就从针灸小皮袋里抽出小针,噌噌给他捅上去,用指甲刮着针杆,听他喊着:“啊呀麻呀,麻呀……”两人也洗过“鸳鸯浴”,看着自己高爽的身子和一个老胖多皱的家伙挨在一起,真得用力忍住恶心才行,那时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凡事都要吃得苦中苦啊!”她只是应付,叫他首长或老板,揪揪他的耳朵……如今看,凭霍老这种智慧脑瓜,他那会儿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洞察秋毫心如明镜!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和宽容罢了!

骡子为自己前些年的表现深感愧疚。她知道自己如今真的心疼他了。考察是不是真心有一个方法,就是闭上眼睛想一个情景:霍老死了——自己面对这个情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一下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马上泛起了一种郁闷,最后差点儿哭出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霍老!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也就重新开始吧,那就把这场老少恋好好进行下去吧!当然,大活人也不能净绑在一棵树上吊死,骡子还要走南闯北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呢!不过无论是谁,他们都取代不了霍老啊,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不能取代蘑菇厅啊——二楼的火门一关,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