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第3/6页)

我在想老林场的日子,想肖筠老人。老先生当时很少提到那个美丽的女人,显然是于心不忍。吕擎手边的那个画册被他取起放下好几次,我拿过来一看,一下屏住了呼吸:靳扬的漫画集!

我从头一页页看起来,以便与心中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可惜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这些画页如此地活泼顽皮,洋溢着逼人的热情与童稚——它们怎么会与那样可怕的一个故事稍稍沾边呢?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当年那些嗅觉尖尖的人究竟是怎样从这些绘画中寻到了什么?瞧它们丝毫不会引起视觉上的不安,而完全是一片纯稚烂漫——这恰恰与肖筠老人叙说的那个人人喜欢、快乐无忧的形象是一致的!

“他心里装满了童话,直到最后……”

那场大雷雨的苍茫浑然一下把我笼罩了……我强迫自己回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的一个问题就是:吕擎啊,你听到了那隆隆的雷声吗?你看到了靳扬戴的嚼链、胸前流淌的鲜血吗?你不知道这里面埋藏的是一个可怕的隐秘——你的父亲就是一个双手沾了他人鲜血的人……我不敢想,更不敢问。我不知道常常陷入深思的吕擎是否隐藏了同一个隐秘,并为此而日夜忍受噬咬。但我记得的只有他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对霍老毫不留情的诅咒。我知道,他心中存留的仍然是一个概念化的“父亲”、一个概念化的“霍老”——后者被不留情面地妖魔化了……我忍住了,伏下身去翻那本竖排版的旧书。久久凝视扉页,看着她。我在她稍稍透出一丝惊讶的温情回眸中,眼睛不再移动……我无法让纷乱的思绪从哗哗号叫的那场大雷雨中挣脱出来;是的,正如肖筠老人所说,当年靳扬于疯狂之中爱上的女人就是她——他匆匆画下的那双深情的、带着稍稍的惊讶的回眸,此刻就在眼前啊!

我把扉页上的照片捧得越来越近。这双眼睛啊,在向我询问,向我叙说……

3

是的,肖筠老人不愿谈论一个如此美丽的女性,惟恐触及可怕的哀伤。我记得老校长一提到靳扬最后的日子、谈到他爱上的女人,就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当时林场女营编在了一个作业组,吃睡都在一起,可是不久淳于云嘉却分到了一个单身宿舍。刚开始好多人都羡慕,最后才知道那是别有用心。这是她来到林场半年之后的事情,城里派来了一支管理这个干校的“小队伍”,他们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有士兵,也有工人和农民,其中当然不乏一些下流坯。自从他们来到之后,农场和林场的日子就变得更为艰难了。刚开始的日子里还可以吃到肉,吃到馒头大米等,可后来就只有煮萝卜丝和白菜汤,主食是红薯和窝窝,偶尔才会吃到一点变霉的大米。最不能忍受的是新来的督工,他们比过去的监管人员严厉十倍,对她们像对待犯人一样……这里真的成了一座监狱。

淳于云嘉不仅可以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而且可以读书——可惜这里没有书,所能读到的只是一些批判材料和政治书籍。后来一个瘦瘦的监管头目对她说:“要读书那还不中?你就开个书单吧!”云嘉兴奋地开列出好多书目。有一天很晚的时候,瘦子来敲她的门了。他手里携着很少几本书,进了门再也不想走,一会儿开始动手动脚。云嘉剧烈反抗,瘦子说:“如果弄出声音来,你就算完了。拉监管人员下水,想想是什么罪吧!”她用尽所有力气挣脱,那个家伙未能得逞,却给她留下了许多伤痕。

也就是这些日子里,那个农场的疯画家出现了。

她最早发现这个人时吓了一跳。那会儿她正将一些砍伐的树枝往一起收拢,等待装车运到窑场上去。天起了大雾,风凉凉的,雨快下起来了。她去抱落在沟边的树枝,一低头就看到了一个头发芜乱的人,他在沟里伏着,正直勾勾地看她。“啊……”她只喊出了一个字就闭了嘴巴,往后退开几步——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那人的乱发与沟里的荻草混在了一起。而且谁也不相信有人会浸在没膝深的水中,这时已是深秋了,水会很凉的。她心里怜惜这个人,还充满了好奇,就再次往前走了几步。这一次她看清了,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额上还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撕烂了,透过沾上的污泥和草屑,依稀可以看出是农场的工装。她于是明白这个人来自哪里了,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就做个手势,又指了指农场的方向。沟里的男人用力点头,眼睛却一刻也不曾挪开,一直瞄着她的脸。这种盯视真让人难为情,她把脸庞转开了,他却仍旧用目光追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