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机器的“哔”声宣告了这条语音的终止。“删除,请按一——六。保存,请按九——二。”我按下了一和六,但由我和哈米如此迅速的发展所带来的一些问题而引发的痛苦和焦虑却无法被删除。

我听到浴室里传来冲水的声音,便走出了房间。从房门口向屋内匆匆看了一眼,照片上折射出来的光在一瞬间冲我眨了眨眼。光在黑暗里在他们的脸上跳舞:一星淡黄色的光点在爸爸、妈妈的脸上,一道微光在祖母的脸上。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他在门廊的另一端大声说。

我关上门,不安地站在门前,双臂像保镖似的抱在胸前。

“你只需要缴纳社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跟着我进了卧室,坐在床边,“喂两只猫?”

“还有给植物浇水。”我打开灯。

这里也是一团糟。我在洗澡前脱下的T恤和运动裤摊在地板上,球鞋也是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我捡起毛巾和袜子随意丢进洗衣篮,里面的衣服和床单已经溢出来了。我盖上盖子,坐在上面抬头看。

“那也是你的?”他问。

在床头柜上的所有书里,他非得挑出那本厚厚的、看上去并不显眼的。

“那是《圣经》。”我说,注意到他轻微地退缩了一下。

“《圣经》?”他似乎对发现了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而感到惊讶,“真的?”

他把书从胸前移开,测量着它的厚度和重量,翻来覆去地看。一些我之前有过的奇怪感觉,在客厅,当他戴着我的眼镜的时候有过的感觉,在他开始翻动书页的时候又出现了。

他翻到书的中部。我站起来好奇地靠近他,看见那正是《撒母耳记下》,第31章。我看着他从《撒母耳记上》翻到《撒母耳记下》,感到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爬上了我的嘴唇,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在他庄重地研究着这本书,沙沙地翻动书页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在祈祷。他向前翻到《诗篇》部分,在我惊讶的目光中迅速舔了舔拇指,跳过《列王纪下》翻到《耶利米书》,从《以西结书》到《箴言》,从《雅歌》到《路得记》。无规律的章节在我眼前飞过,在我来得及阅读它们之前就飘浮、滑行着离开,但仅仅只是略读这些文字,我已经可以感到希伯来语在我心里回响。

“你们在学校学它吗?”他问。

“从二年级开始。”我坐回洗衣篮的盖子上,面对着他,“一直到高中。”

他充满疑问地抬起头,拍拍床罩:“到这儿来。”

我耸肩:“我在这儿挺舒服。”

我姐姐又在念叨了:“你干吗又捉弄人家?前一秒离都离不开,下一秒就又冷酷又难以接近,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在说话时也一直能听到她的声音:“我肯定你们在学校学《古兰经》。”

“在伊斯兰语课上,是的。”他撇了下嘴,额头的皮肤皱了起来,“但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翻动书页,“我从没喜欢过它。”

他之前在地铁上跟我说过,他母亲在过去的几年里变得越来越虔诚,这让他觉得难以接受。那是从1996年他父亲因为心脏病去世的时候开始的,他父亲是69岁时去世的,那也是哈米在巴格达的第一年。他飞回家参加葬礼,但在一个月之后又返回学校上课,直到两年半之后,他才又见到自己的母亲。那是在沙特阿拉伯——她从自己的寺庙出发,和一些女人一起踏上去往麦加的朝圣之旅。他说如果他父亲一直活着,看见母亲变成这样,整日都在祈祷,用黑纱把自己完全遮起来,他的心会再碎一次。

“他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一个固执的无神论者。在所有的邻居都禁食和祈祷的时候,他会打开自己最贵的那瓶威士忌。《古兰经》上说,‘La ill'a ila Allah’,意思是‘除阿拉外,别无上帝’。但我的父亲过去时常告诉我们:‘La ill'a wa'khalas.’意思是:‘从没有上帝,就这样。’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什么学者或者天才。当我们住在希伯伦的时候,他开了一家杂货店,卖油、香料那一类的东西。一个平凡的人,但有着艺术家的灵魂。他喜欢雕刻木偶,在我们小的时候,他做过各式各样的小塑像和风筝。他会点金术。他在屋顶上养鸽子,他以前每天早上都会上去喂它们。他也种天竺葵和苦艾,种在生锈的铁桶里。他是一个特别的男人,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爸爸才这么说的。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喝酒、吃饭、大笑,他也很爱我母亲。”哈米在地铁上谈起自己的父亲时听上去很悲伤,他不住地抿紧双唇,我知道那是他情绪剧烈起伏时会有的动作,“这就是我们在她变成那样时感到很难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