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债者(第2/4页)

一天夜里,我刚刚睡着,就被一种奇怪的叫声闹醒了,那绝不像猫的叫声,倒像阴森森的鬼哭。毫无疑问,这声音是在屋子里面。我打开灯,起身一看,看见我的猫正在睡觉,于是我发抖了。我用一支手电在床底下左照右照照了好久,又照天花板,照大柜里面,照碗橱,检查门闩和窗闩,将一切可能躲藏野物的地方都看过了,才忐忑不安地上床熄灯。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翻来覆去,最后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了。然而准确地在我入睡的那一刻,那声音又嗥叫起来了。的确就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又起床打开灯,直奔我的猫睡觉的木桶。我看见它正在沉睡,懒洋洋地四脚朝天。它是不是在装佯呢!回想它以前的行为,我越想越觉得真相大白,觉得这种动物不能养,就一把拎起它打算扔到门外去。就在我拎起它往门那边走的时候,它狠狠地在我手掌的虎口咬下去,我发出一声惨叫,手一松,它马上钻到床底下去了。

那天夜里,伤口钻心地疼,我在这疼痛中进一步证实了:是它!正是它在装鬼叫吓唬我。这该死的畜牲,既然它是这样怀恨我,几乎要致我于死地,为什么它又要赖在屋里不走呢?是不是它要占据这屋子,将我赶走呢?不可能。是不是它深谙我的个性,对我发生了兴趣呢?似乎也不是。我只能说它赖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避风雨,有饭吃,因为它在这里养得又肥又胖。可是这一切还不够,它还要我时时刻刻关心它,重视它,稍有忽略它便记恨,便寻机报复。回过头一想,要是我当时不收留它,不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吗?可谁又能保证一生中永远不发一次慈悲呢?而谁又能在发慈悲的时候预料到今后的每一桩麻烦呢?再说我当时收留它就纯粹是出于慈悲之心吗?会不会是我本人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下意识地寻找精神寄托呢?总之我完全是自食其果。

咬了我之后,它那天夜里就不再叫了。然而伤口红肿化脓了,不久转为高烧,吃了很多药都不顶用,只好住进医院吊盐水针,还差一点就变成了急性肾炎什么的,我算是领教了它的厉害了!我躺在病房时想道:现在家里没人了,也没吃的,它吃不上东西总不能怪我吧,一切全是它自己造成的。现在不用我来驱赶,它只好另找住处了,否则只有饿死。也许现在坏事变成了好事,我可以从此清静了。我这样一想,病就自然而然地减轻了很多。我安安心心地躺在医院里,每躺一天,都觉得是对它的恶行的一种报复。我终究得出院,十天后我回家了。

我在落满尘埃的房间里看见了它,它瘦得不成模样,蹒跚着从床底下走了出来,一声也不吭,绕着我走了一圈,又回到床底下去了。我扫视屋内,一切原封未动,只有冰箱的门是开着的。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撞开的,冰箱角上那半包香肠不见了,看来这些天,它就是靠那点东西活命的。我想起了它饕餮的模样,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唤它出来,将买来的包子喂给它吃,一边还抚摸着它,口里发出最亲昵的声音安慰它。它吃完后就跳进木桶睡觉去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悔恨。是悔恨我的行为?悔恨我在医院里产生的那种阴狠的念头?还是悔恨当初对它的收留?我不知道,也许我落进自己设下的圈套了。

我决心要和我的猫和好。我买来食物,每天精心地喂它,它喜欢吃什么我就专门喂什么。不到十天,它又长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了,而它的步态,又开始显出那种笨重,那种自负。它只偶尔出来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木桶里保持着高傲的沉默。

我每天蹲在木桶边,将我手上的伤疤给它看,不停地诉说,讲到我对它的良苦用心,它对我的回报,以及我偶尔萌发的报复之心,还有我对它的种种恩情和期待。这些都是我对人类不曾有过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对人已经失去了兴趣,我需要像它这样的一个知己,一个不属于我的同类的知已,相濡以沫,在这个荒原般的世界上伴随着我。我已经为了它改变了自身的生活,而我从不曾为任何人改变过自己,因为我生性狂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又有谁能像我一样,每天在猫尿的臊味中工作呢?我说这些,倒不是要它报答我,我不图报答,只是想要它和我友好相处,不要这样仇视我,对我哪怕只有一点怜悯之心。退一步说,如果它不习惯于有怜悯之心,就与我和平共处也是好的,只要不像原先那样折磨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既没有家庭也没有亲戚朋友,我与它偶然结下的不解之缘几乎成了我的全部生活。可以想见,如果这种关系发展成永久的敌对关系,我将是多么的寒心!再说我们的空间是如此的小,总共就这一间房子,如果彼此仇视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唠唠叨叨地诉说下去,说到我的单调乏味的生活,说到我在这世上所受的苦难,到后来简直声泪俱下了。我期待引发它哪怕丝毫的恻隐之心,也希望我和它的关系哪怕出现一线转机。结果怎么样了呢?你们大概也料到了,结果一切照旧。要想感动它,就像要癞子头上长头发一样不可能。就在我诉说的时候,它起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着,显出鄙夷的表情,不久它便伸着腿睡着了。这就是它对我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