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4/30页)

是那副墨镜,他朝玻璃上哈着气,死皮赖脸地伸进头来。“我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是个医生,我在这里听了好久了,这叫出其不意。”

我在白天反复告诫自己说,到夜里,我一定不要忘记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么总是忘记,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个记号。然而天一黑,我的记忆就完全混乱了,我钻来钻去,眼前不时地闪过一只箱子,一把扫帚,一个皮夹等,但我什么也记不得。我的家人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总该留下一点痕迹的吧?老鼠们在灯下咬起来了,房里的老鼠竟如猫儿一般大。我用发青的手捂着电灯,躲避灯蛾们的骚扰。电灯的光是冷光,那光线穿透我的肺腑,从墙壁上看到我心脏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来要告诉妈妈关于夏天的事,在那个夏天,妈妈腌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挂着,阴影里,铜茶炊“呼呼”地怒叫;猫儿爬过矮墙,墙根栽着蓖麻;三妹吹着口哨走来,鼻孔里插着两枚竹叶,竹叶上面凸起一些红点,像骨牌一样。

父亲的房里也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机密地告诉我,最近他在捕蝗虫,他亲眼看见母亲杀了五只花蛾,扔在后面的枯井里。“明天我上绿山去。”他说,像小伙子那样扭一扭屁股,将怀里的瓦罐拍得“啪啪”直响,“那里的蝗虫真茂盛。”他欣赏着自己使用的形容词,满脸容光焕发。“我要同妈妈讲一些事。”我说。“你的妈妈,”他用力转动巨大的眼珠子,企图想起一些什么来,“她是一件不可靠的东西,不要轻信这种东西。”他用一只脚蹦起老高,将瓦罐里的河砂都倒了出来,“我一直睡在棉絮堆里,那里很安静,没有老鼠什么的。你患夜游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种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过。关于那个墨镜,你用不着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处,那家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在外面游游荡荡,夜里睡在棉絮堆里。有一天,是槐树开白花的时候,我蹲在街角上,脱下我的背心,使劲地来搔痒——我有整整一个冬天没洗澡了。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人也蹲在那里,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痒,我们一起倾听蚊子的嗡叫,浑身暖洋洋。”

房门“砰!”地踢开。“我不能洗头,”三妹披头散发,插着腰往我和父亲中间一站,“我一洗头脑袋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个汽球那样从脖子上游离开去。这种事你们绝对体会不到,绝对体会不到!说也白说。”她发狠地往床沿上用力一坐,听见她乳罩上的一粒扣子“啪!”地一声脱落了。

“有谁能知道我的悲伤?蓝天里飞来一只黄鼠狼!啊!啊……”她怪腔怪调地边唱边喘,还朝屋中央吐一口一口的痰。

“她这是颈椎肥大症。”父亲皱了皱鼻子往床脚下扔了一块东西。

“父亲?”

“你母亲等下会来吃的。你知道你母亲干吗隐蔽起来吗?她一直在躲老鼠。上次我扔去一块生蛆的熟肉,她照样吃得很起劲,真是饥肠辘辘呀,扔什么吃什么,你试试!”

他扎起裤管,露出左边那条苍白萎缩的、光溜溜的直腿杆子,将帆布袋子往肩上一搭,兴冲冲地说,“我今天就到绿山去!”

听见他在窗外吹口哨。

我终于给母亲讲了夏天的故事,我讲了又讲,讲了又讲,脸庞涨成猪肝色。母亲似听非听,痴痴地笑着,光脚丫子在绷得紧紧的小腿上蹭来蹭去。

“对啦,太阳一出来,我就变成了一只肥鸡婆。”有一刹那间,她的瞳孔仿佛融化了似的。“我整日蹲在屋檐下的木板堆里,小孩们一来,就往我背上扔鹅卵石,终于有一块石头打断了我的脊梁骨。”她突然站起来,眼珠暧昧地溜来溜去,“我现在要一反常态,表现一种刚毅果断,刚才我还砸烂了一块窗玻璃。你们以为我全然蒙在鼓里,不是么?在被窝里面,你们每个人都在哭些什么呢?每天,看着你们泡肿的眼睑,我也在打着我自己的主意。你们看不透我,却认定这一下,你们就可以畅所欲为了!所以你们来跟我讲这一套莫名其妙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