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记 疏至亲·远至爱(第5/5页)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吗?”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

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轻蔑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

“好,好!” 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哑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着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信念,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把这答案想得透彻。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