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5/5页)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离开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念卿淡淡地“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念卿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你父亲一走,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带着这日记本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就是那只名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睛,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霖霖伸臂搂住母亲,掌心轻轻触上她瘦削的后背。

掌心底下隐隐摸到的扭曲印痕,是至今还留在母亲背上的豹爪抓痕。

在中毒发狂、失去常性的黑豹的利爪下,母亲以柔弱的身躯紧紧护住年幼的她,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抵挡了豹爪的撕裂,而乔姨……却挡在母亲面前,为她挡住了豹子最致命的一口。

这一切她其实并不记得,三四岁的孩子,对那段血腥记忆选择了本能的遗忘。及至后来辗转听说,那一幕幕似是而非的片段,竟不知是脑海中真切的回忆还是她的假想。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记起,宁愿一生一世再也不提,宁愿心中的茗谷只停留在鸟语花香的画卷中,只保留着白茶花与木棉树、秋千架与下午茶……

霖霖蜷缩起身子,神志迷糊,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影影绰绰的影像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霖霖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的温柔哄劝的声音。

霖霖错愕地望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念卿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