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卑微与伟大(第2/4页)

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萧红是一个有主见、有自信的作家,但是在生活中,诚如大家所知道的,萧红确实不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她依附男人,也仰赖朋友的帮助,给身边的朋友添了不少麻烦。她性格上的懦弱,也是后世人们对她颇有微词的原因之一,但是话说回来,在萧红那个年代,女人的生存状况和现在完全不能比,东北则更加保守。作为地主家的小姐,萧红除了嫁人以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独立谋生的出路,论谋生能力,她可能还不如一个佣人家的女儿。不过佣人家的女儿,也不过是一个佣人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独立解放,不像现在的姑娘至少可以去肯德基勤工俭学。她的生存环境甚至连张爱玲都不能比,当时的上海是全国文化中心,是全国思想最开放也最前卫的城市,一个作者如果能在上海滩获得成功,就是在整个中国声名远扬,因此张爱玲至少还可以通过写作实现经济独立。东北文坛本来就属于文坛边缘,更别提萧红一个出自东北农村的无名小卒,身为女人,加入的左派文学圈每天都要躲避政府的围剿,在写作的初期,她想靠写作赚钱养活自己,门儿都没有,还没人认识你呢就先饿死了。所以那些批判萧红依附男人的,其实是对那个年代的历史背景很无知的。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所有女作家都必须首先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写作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萧红一生的物质追求,也无非是一张安静的书桌而已,可惜这梦想在她的生命中,只短短地实现过。

和同去看电影的朋友不同的是,在看到萧红去世的那一场戏时,我并没有太难过,倒是萧红和端木结婚的时候,萧红说的那几句话,她说我和端木不是激情恋爱,我想过普通人的日子,谢谢端木接受我等等,看到这儿的时候我真的眼泪掉下来了。因为我看到一个女作家对平静生活的渴望,以及战乱、贫穷、颠沛流离的生活,爱情带给她千疮百孔的伤痛,从内到外都已经把她消耗尽了,所以她其实还是妥协了,这是我在看这部电影时唯一没想到的,我曾经以为她这一生从未妥协,因此这妥协才让我倍感心痛,并且感同身受。每个写作的女人,都要解决身为女人和身为作家双重身份的矛盾,这矛盾张爱玲有过,萧红也有过,作为作家,她们天分极高,甚至没有几个男人能比得了,可是作为女人,社会要求她们必须要做低服小,萧军和胡兰成都以老师和丈夫的身份打压过她们的才能,如果不能从才能上打压她们,就从女性的身份上。在电影中有两次,身边的友人认真地对萧军说,你的天分不如萧红,你是努力、勤奋。萧红尴尬地笑着,萧军硬着头皮说:“但是她也离不开我的帮助。”同座在那一排的姑娘都在骇笑,大家都明白,这话可真是要了亲命了。果然,下一个镜头出现,萧红就被揍得乌眼青地出场了。

也许这才是最后萧红选择了温和的端木的根本原因吧,端木当时在文坛上卓有成就,绝非等闲之辈,在一大群左翼作家中,又是少有的欣赏她的才华的人,虽然这选择也并不如意,但是她的确是累了,算一算当时的萧红大概28岁,她和18岁的时候不同了,她追求爱情的心气儿已消失,折腾不动了,虽然这辈子最爱的可能就只有萧军一个人,但是萧军实在是太暴烈了,最后她也就只好放弃了。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作家,为了过上安生的日子,渴望一张能安安静静写作的书桌,向生活做出的妥协,尽管事实最后证明,这妥协也是行不通的,选择端木,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但无论如何,萧红情感经历的这点事,其实真没什么惊世骇俗的,我真搞不懂世人是怎么都把她理解为一个作女的。就算是二萧和端木三人当年同床过,其实也没什么狗血的呀,一群穷得叮当响的文艺小青年儿,相依为命地过着日子,想共同省点房钱,在一张床上挤着睡过,何况东北历来有全家睡大炕的,这其实是一群心思特别单纯天真,甚至有些傻气的年轻人。我一边看电影的时候一边就想,就这么点儿事,搁一普通女孩身上,专栏作者们可能会表示理解和同情以显示自己的观念开放和宽容,可到了萧红身上,就忍不住脏心眼儿转起来,投射出了满满的恶意。说到底,她犯下的罪还是因为她的天分,她的作品留下来了,而这些八卦她的人却知道,自己的文字永远都留不下来,所以他们要用八卦来贬低她,消解她的文学成就,她有什么罪呢?她最大的罪过就是,身为一个女人,还名留文学史了,这实在是可恶的吧。张爱玲也是这样的,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世人对她的恶意,冷冷地活到老,活到死,她活着的时候,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