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第2/2页)

艾德明知道不应该做那种事,但他这时还是站起身,去拿了一杯别人喝剩的酒,站在那里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桌旁。这是第一步,艾德心想,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在旧皮子的霉味里一下子就睡着了。那几个阿拉伯人还在费力地拽着那头骆驼,但不是朝一个方向,朝哪儿拽的都有,看样子他们的意见完全不一致。

那个被举起的尼龙袋子——艾德之前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在火车站过夜。尽管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柜子并不存在,但眼前还是出现了老头儿放在马路中间的那件家具,让他感到抱歉的不是那个老头儿,而是从现在开始和这件事挂起钩来的东西:芙蕾蓉娜雪花膏的味道,光秃秃的小月亮。他看到老头拖着脚步走回柜子旁边,拉开柜门钻进去睡觉,一时间,艾德仿佛感受到老头如何蜷起身子,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那感觉非常强烈,竟让艾德产生去跟他躺在一起的想法。

“请出示您的车票。”

他们这是第二次查他了。或许是因为他的长头发,或许是因为他的打扮。他身上那件沉甸甸的皮夹克是舅舅留给他的遗产,五十年代的那种摩托车手夹克,非常显眼:巨大的翻领,柔软的内衬,还有硕大的皮扣。懂行的人买卖时把这种夹克称作台尔曼[1]夹克(这个名字并没有贬义,而是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或许是因为这位工人阶级的领袖在几乎所有老的影像里都穿着类似的皮夹克。艾德还记得那些影像:人群的涌动奇怪地一顿一跳,台尔曼站在台上,上身一顿一跳地前后摇摆,拳头在空中一顿一跳地晃动。每次看到这些老的影像,他总是身不由己,不能自已,不觉就泪流满面……

他费劲地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小纸片。德意志帝国铁路的大字下面,几个细线框分别框着目的地、日期、价格和里程数。他的车是3点28分的。

“您去波罗的海做什么?”

“看朋友。”艾德重复道。那个铁路警察这次什么也没说,他于是补充说:“度假。”不管怎样,他的声音是沉着的(台尔曼式的声音),尽管他自己当下就觉得这个“度假”很牵强,站不住脚,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度假,度假。”铁路警察重复道。

那是一种口述机要的声音,他左胸前用皮带拴着的灰匣子一样的步话机马上轻轻发出了嗞嗞声。

“度假,度假。”

显然,这一个词就足够了,他们想知道的有关他的事尽数包含在里面,他的所有弱点和谎言。所有与G有关的事,他的恐惧与不幸,他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开了十三次头写就的二十首笨拙的诗,以及连艾德自己都还不太清楚的有关这次旅行动机的所有真相。他眼前出现了警察局,铁路警察的办公室,远远地在空中的某个地方,架在仿佛钢梁铁架一般的六月夜之上,那个铺着地毡的玻璃匣子一尘不染,正从他内心无边无际的不安中穿行而过。

他感到非常疲倦,平生第一次,他有了逃亡的感觉。


[1] 台尔曼(Ernst Thälmann,1886—1944),工人运动活动家,曾任德国共产党主席。——译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