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第2/3页)

要想说清小岛给人的影响力,还真是没有很好的比喻。很多人解释说,这个反正是没有语言能够描述的。他们顶多就是说自己在那个地方,在海岛大观景台,突然又开始能感觉到了。克鲁索说这是被掩埋了的根,所有的一切最终都要回归那里,“要回家”,那个提到狗窝里喝醉的狗的人做了这样的总结。那个人在门口又站了很久才在艾德身边躺下,艾德还在专心地听,那人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波涛哗哗,松林沙沙。

不管这些夜里来的人讲的故事多么五花八门,甚至滑稽可笑,也不管他们的表现多不一样,讲的时候是站,是坐,是急促还是迷迷糊糊,艾德总能从这些黑暗中的讲述里听到克鲁索的声音。克鲁索的话在这些遭船难者和无家可归者的讲述中继续发着光,而现在这些人在艾德看来几乎就是禁欲的化身,是不能触碰的。有时他会觉得克鲁索就在自己的耳边轻声细语,仿佛在用他那独特的音调抚摸自己,弱化的辅音,含混的发音……

“这个岛是第一步,你懂吗,艾德?就在这个岛。大多数人几个小时后就能触摸到那个根。这根过去就钻进了我们的身体里,不是在出生的时候,不是在这几天,或许有些人会那样想,但不是的,我认为:是从人类有了思维以来。假如我们能触摸到这条根,那就能感觉得到:自由就在那儿,深藏在我们心中,那里是它的家,隐藏得就像我们最深层的自我一样,那就是我所说的自由。它是最深层那个自我的思想,是历史上那个自我的思想,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叫醒它而已。它经常被囚禁在昏厥的状态中,囚禁的形式有很多种,艾德,恐惧、噩梦、抽搐、麻木不仁,还有那些垃圾,没完没了的垃圾,我们活一天,就在我们身上压一天的垃圾。这是这些垃圾的惨败,争名逐利、权力、占有欲、占有,所有这些生了锈的、有毒的、灰烬般的垃圾。当然,那个根有时已经腐烂或者干枯——那是些废人,维护黑暗势力的人,自暴自弃的人,但他们中间没有这种人,艾德,否则他们就不会到岛上来了。他们感觉到了那条根的存在。”

克鲁索的音调。

艾德想起来了。他仿佛看见洛沙在海滩上走来走去地说话。他曾经躺在高处的峭壁边缘上,看着下面那群突然围坐成半圆形的人。他当时正一个人游荡,先呆看了一会儿海浪,试图弄清那儿的一只鸬鹚扎进水中的节奏。二十秒,十二秒,二十秒,后来他睡着了,再醒来时就看到了那些人,克鲁索的一小群人。他们在做首饰,把鸟的脚环串起来,拧牙医用的细铁丝,耳环,一对20马克。在乌托邦里,上午工作三个小时,然后休息两小时,搞“文学研究”,这是托马斯·莫尔的表达方式,[1]克鲁索给他念过。

风变得强劲起来,海浪声盖过了说话声。一个遭船难的人举起胳膊,或许那是格里特,她总是什么都想知道,但从背影艾德辨认不出是不是她。克鲁索回答了些什么,同时指指海面。大海。不容置疑的广阔,压倒一切的气势。再看自己这可笑的促狭。所以大家才上这儿来,艾德心想,他们要来看看世界的尽头,亲眼看看,前仆后继。

那只鸬鹚不见了。笼罩着落日光芒的默恩岛矗立在海中,艾德觉得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真实。一条微微颤抖着的海浪线将水、陆地以及岸边陡峭的石灰岩分隔开,石灰岩从白色慢慢变成浅灰色,看上去跟艾德躺的这个陡崖很相像。默恩岛就像一面镜子,艾德想,一面能让人看到彼岸世界的镜子,那是欲望最初始的形象。阳光慢慢地在翻滚着巨大蓝灰色波浪的水面上降下一座金桥。年复一年,那水啃噬着高地西边的海岸,越啃越深。在金桥的中央,一些火堆血红色的轮廓闪着光,那是海底居民聚居区里的开阔地,是海底的光,耀眼的倒影,仿佛沉睡海底的维内塔城[2],随时要刺穿波罗的海的海面,像另一种力量,一个别样的地方,它横空而出,终结所有的倒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