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留在这里的人(第3/4页)

“什么逃跑?”艾德冲口而出,他几乎喊了起来,他沉默的时间也够长了。他的问题从走廊那边直接瞄准了警官的脊背,警官就像被击中似的一抖,猛地举起了双手。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因为动作里面的夸张和歇斯底里,艾德突然生出恨意,就像是专为这个时刻积攒下来的恨意。

“什么逃跑?”艾德又问了一遍,他慢慢地朝警官走过去。

“哦,对不起,我是紧张,只是太紧张而已。”

警官也朝他走了一步。

“我还想跟您……”他想抓住艾德的胳膊肘,“我可以告诉您,有人找到了一艘气垫船,在山下的盖伦海角。我看就是常见的侵犯边界案件,而且那是艘很烂的船……船头粘着一个牛奶袋子,里面有些私人物品,一点钱,各种证明,没有证件,但是有张照片——他的伴侣,据我所知……”他想了想,“一切都弄明白了,本德勒先生,还有那一段时间对您的怀疑……”

“您听着,雷鹑。我……一起干活儿的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病了。他急需帮助,立刻就要,他需要医生,一个……他受伤了。”

受伤——他吐出的那个词就好像是肥皂和腐烂物质的混合物,这东西像毛皮一样塞在他的嘴里,让他没法自如地说话。他觉得自己发出的只是动物的声音。

雷鹑转开身,好像有些失望。他敏捷地旋转了半个圈,一屁股坐在人造革沙发上,大声叹了口气。一阵狂风在房子的棱角那里发出唿哨声,大风肆无忌惮地卷过狭长的小岛,就好像要把小岛再清扫一遍之后再让它沉没。组合沙发后面像舞台幕布一样沉重的厚窗帘鼓了起来。艾德感到风吹在脸上,他发现有一扇窗户被打碎了。

“哦——哈!咱们的朋友生病了。”警官把双手的手指尖抵在一起,弄出了一个小小的尖屋顶。

“不是您的朋友。”艾德的毛毡嘴里发出沉闷的带回响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了摸右手腕上的刀疤,短暂的一瞬间里,他感觉到自己身体滚烫的轮廓。

“这点并不重要,本德勒先生,不管他是否曾经是,或者现在还是,或者他会不会有一天是,或者像我想的那样,有一天重新是咱们的朋友——咱们留在这里的人现在得团结,您明白吗?那些还留在这儿的人,compris[3]?”

镇卫生所的警察跷起二郎腿,就好像打算用锚永久性固定住自己。一股风,破窗户——一大块玻璃叮叮咣咣跌在地上,摔得粉碎。艾德毫无征兆地扑向雷鹑,把自己带着腐臭的呼吸喷在雷鹑脸上: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警官像个小孩儿一样弯起一条胳膊,胳膊肘挡在脑门上,另一条胳膊胡乱地朝艾德打去,而艾德则把对方的脑袋深深地按进了人造革里。变色太阳镜滑下来,一只丢了眼睛的大昆虫,艾德心想,只要轻轻一按,眼睛就掉到地上了。他盯着警官扁平的侧影看了一小会儿,只能大致看出嘴巴和鼻子,那张脸就像一个巨大的、磨损了的指甲,颜色灰黄,跟那片沙地颜色一样,在释放欲望那天,他和克鲁索在那里埋下瓶子,对着西边的月亮……

“我的朋友!”艾德又吼了一句,怒吼很舒服,嘴里的毛毡撕裂了,他终于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终于听到自己吼出的话是没有错的。这时,警官缩手缩脚地团成一团,已经缩到跟他那个可笑的名字相符的大小。

风小了,下着细雨。他前面是警官。他们前后相跟着走完了到下面户籍登记处的那一百米。街上没有人,这个地方的人就像是死绝了,连警官走路的姿势都显得很落寞,支离破碎的小步子,就像他的脚在锁链里套过多年一样。

回到办公室,雷鹑逐渐镇静了下来。好几个文件夹被运到他的书桌上,他的手在那些文件夹上来来回回摸了一会儿,仿佛空气中有什么必须要整理和清点的东西。“我们帮助您的朋友。我们会尽力提供帮助,当然……”啰啰嗦嗦的就好像是在发誓,这能够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恐惧。艾德看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软蛋是认真的,雷鹑这次不是在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