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四章(第4/5页)

白色的双层信封看起来不起眼,撕的时候,好像里层纸抄入柔软坚韧的麻线,很难撕破。其实纸张并没有抄人麻线,而是清显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如果不使用强烈的意志就无法撕信的意识。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恐惧吧。

他再也不想因为聪子而苦恼,不愿意让聪子充满不安的香雾笼罩自己的生活。因为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到清醒的自我状态……可是,他撕毁那封厚厚的信笺时,竟觉得是在撕裂聪子那黯然失色的白皙肌肤。

梅雨期间突然放晴的一个星期日相当炎热的午后,清显从学校回来,只见正房门前人声吵杂,马车正在准备出发,仆人们把紫色包袱皮包裹的体积很大的礼物搬进马车里。每次把东西搬上马车的时候,马都动了动耳朵,从污脏的臼齿垂下的唾液闪着亮光,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抹了一层油似的铁青色鬃毛的脖子上,清晰地浮现出细密的绒毛下起伏的静脉。

清显正要进门,恰好碰见穿着带家徽三重礼服的母亲从里面出来。清显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我正要去绫仓家表示祝贺哩。”

“祝贺什么?”

母亲从来都不愿意让仆人们听见重要的事情,便把清显拉到门口旁边放伞架的昏暗角落里,低声说道:

“今天早晨,敕许终于下来了。你也一起去祝贺吗?”

侯爵夫人在儿子回答之前,就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郁的欣喜的亮光。但是,她急着要出门,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含义。

母亲跨出门槛以后又回过头来,依然那副显得忧伤的八字眉表情,对清显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表明她并没有从刚才清显的瞬间眼神中体会到什么。

“喜事终归是喜事吧,虽说关系失和了,这个时候应该真诚地表示祝贺啊。”

“您去吧,算了。我就不去了。”

清显在正房前送母亲出发。马蹄踩踏着砂子路发出雨点般的声音,车厢上松枝家的金色家徽在院子的松树间闪耀摇晃着远去。清显感觉到身后的仆人们在主人出发以后如同无声的雪崩一样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回头看着主人不在家的空荡荡的宅第。仆人们低头顺目地等着他进屋。清显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确实把握到一个巨大的沉思的素材,可以立即填补莫大的空虚。他瞧也不瞧仆人一眼,大步进屋,急匆匆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跳动,仿佛凝视着“敕许”这两个尊贵、辉煌的大字。敕许终于下来了。蓼科频繁的电话和那封厚厚的信笺大概是敕许下来之前的最后的努力,表现出她的焦急情绪,肯定是想得到清显的宽恕,表示心灵的内疚。

清显一整天让自己沉浸在想像力自由驰骋飞翔的空间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兴趣,目不斜视,把以往平静的明镜打得粉碎,让热风吹乱心灵,发出喧嚣。于是,以前在些许热情里必定伴随的忧郁的影子在激烈炽燃的热情中消除得无影无踪。要说与此相似的感情,首先当是欢喜。然而,人的感情中,再没有比这种无缘无故的狂喜更令人胆战心惊的了。

是什么东西使清显如此高兴呢?那就是不可能这个观念。绝对的不可能。聪子和自己的关系,如同一根琴弦,被“敕许”这把利刃砍断,随着一声断弦进发的声音,一切都已断绝。他从少年时代开始在长期的优柔寡断中悄悄梦想、悄悄期盼的就是这样的事态。牵引裙裾时仰望春日宫雪白脖颈的昂然、坚毅的无与伦比的美是他的梦想的根源,肯定预言他的愿望能够实现。绝对的不可能。这才是清显对历经曲折复杂的感情始终不渝的忠诚导致的事态。

但是,这欢喜又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欢喜的这种阴暗、危险、可怕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