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十章(第2/4页)

还是把话题转到《神风连史话》的读后感上来吧。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38岁的我,居然能够接受对这个贯穿着非合理性因素的历史性事件的叙述所造成的感动。当时我立即想到的,是松枝清显的那件事。虽说他的激情只是献给一位女性的,但却是同样的非合理性,同样的剧烈,同样具有反抗性,同样只能以死明志。不过,在我的感动之中,确实早巳有了一种保证,那就是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为这类事例感动一番。因为,我本人没有成为像清显那样的人,这是个既成事实,所以我目前不但可以毫无顾忌地将目光移向过去,猜测过去或许会发生的种种可能,而且当自己对过去寄以幻想时,从那里再次反射回来的有毒光线也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危险和伤害。

可在你这个年龄上,感动却是一切危险之所在,让自己深陷进去的感动全都是危险的。更危险的是,在你那夺人魂魄的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种对这类故事生来具就的“适宜”。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已渐渐地感受不到人与激情之间的龃龉。这倒不是因为年轻时出于保护自身的考虑,有必要挑别人的过错,今天却不需要这样了。而是说,当看到别人身上的激情与他本人不和谐时,过去会觉得这是个可笑的缺陷,而现在则认为是个可以原谅的瑕疵。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度过了纤弱的年轻时代,那种神经质地担心别人的挫折也会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年轻时代。正因为如此,危险的美才比美的危险更鲜明地映现在我的心中,在我看来,年轻人的一切幼稚之处不再显得滑稽可笑。或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意识中,年轻早巳成了与已无关的东西。细想起来真是可怕,这样演化下去的结果很可能是:我会常常站在自己的安全的激动上,对你那危险的激动说三道四。

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明知无益却仍要向你进言并发出警告:《神风连史话》是一个完结了的悲剧,也是一件类似于艺术品的完美的政治事件,还是一次彻底的实验——人的思想竟纯净到了如此罕见的程度。然而,我们毕竟不能把这个美梦般的故事与现在的现实混同起来。

这个故事的危险在于它抽去了矛盾。这位叫作山尾纲纪的作者,也许是忠于作品所涉及的史实的,可为了统一这样一本薄册子的内容,他一定抽去了很多矛盾。而且,由于这本书过于强调处于事件核心位置的纯真思想,不惜牺牲掉外延,不要说从世界史的角度进行展望,就连神风连的敌对方——明治政府的历史必然性也被忽视了。这本书还过于缺少对比。举例来说,不知你是否知道,恰恰和神风连同一时期,也是在熊本县,有一个叫作熊本宣教队的组织。明治三年,南北战争的勇士、退役陆军炮兵大尉詹尼斯,作为教师前往熊本洋学校任教,开始宣讲圣经并传布基督新教。发生了神风连之乱的明治九年一月三十日,他的学生海老名弹正等35名青年聚集在花冈山下,以熊本宣教队的名义,立下了“使日本基督教化,建设基督教的新日本”的誓言。当然,他们遭到了迫害,洋学校也不得不解散。35位同志逃到了京都,为新岛襄创建同志社打下了基础。尽管他们与神风连的思想正好相反,可从这里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样纯粹的思想的另一种表现吗?在当时的日本,看上去无论多么不现实的和偏激的思想,都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在朴素和纯粹这一点上,相对立的政治思想还是有其共通之处的。应当认为,这与今天这样政治体制早巳得到巩固的时代是不相同的。

这并不是说我欣赏基督教思想的清新,嗤笑神风连思想的陈旧和冥顽。我只是认为,在学习历史时,不能只着眼于某一时代的某一局部,而是要仔细研究那个时代诸多相互矛盾的复杂因素,通过对局部的研究来把握全局,对赋予局部以特殊性的各种因素细加琢磨,并把它置于均衡、整体的观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