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三十三章(第2/6页)

阿勋虽然怀念和自己一同被捕的同志,可一想到临举事前从指缝间轻易滑落掉的那些人,与其说是气愤,倒不如说感到了一种神秘。由于他们的迅疾脱逃。自己反而感觉到愈加清澈、纯净,如同被修剪过枝叶而感到浑身轻快的果树一般。可尽管如此,究竟是什么东西准备了这种神秘?又是什么东西成就了这样的挫折?阿勋越是想得疲乏,便越是在内心里回避“背叛”这个字眼。

入狱前,除了明治六年的神风连以外,阿勋从未考虑过去。可现在,一切却都在强迫他对不久前的过去进行反省。一起发了誓的同志中有人那样脆弱地脱逃,其直接原因当然在于堀中尉。但同志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某种可能的条件后才发誓的。只是当时有个东西一下子崩塌了,那是不容分说地发生在内心里的雪崩。阿勋本身也不是丝毫没有感觉到那种雪崩。

不过可以断言,当时自己作为留下来坚守节操的同志中的一人,没有能够预计到今天这样的事态。头脑中所考虑的全都是死,全都是奋战而死。那时认为,为了坚守这种信念,即便其他方面的准备不够充分,可那不充分的结果至多也就是一个死,于是便释然了。怎么在死亡以外,还有这种屈辱和磨难?阿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坚持着的“纯粹”的观念,这只向着太阳飞去时,理应在被灼伤翅膀后死去的清纯的鸟儿,竟会撞上惨遭生擒活捉的厄运。被捕时不在现场的佐和,不知后来怎样了。尽管不愿多想,可佐和的脸形还是从阿勋内心沉淀的底层令人不快地飘浮了上来。

《治安警察法》第14条中,极其冷酷地规定着“禁止秘密结社”。阿勋他们通过热血紧密地凝结起来,并且要在热血的进溅中回到天上。但他们这种太阳的结社却遭到了禁止,而那些营私舞弊的法人们则可以任意结成中饱私囊的政治结社。权利的性质在于惧怕纯粹甚于惧怕腐败,恰如野蛮人惧怕医药甚于惧怕疾病。

阿勋终于想到了一直想要回避,而现在却又无法再回避下去的问题——“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的吧?”……这也是最为可怕的想法。

难道说,人们的内心接近到一定程度,就要使彼此的想法一致起来,在这短暂的幻想闪现过后,则肯定会发生反作用,而且这种反作用还不仅仅是简单的背离,而是将导致瓦解一切的背叛?或许,人际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不成文的惯例,禁止志同道合的同志结成盟约?他,果真敢于触犯这个戒律吗?

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中,善恶信疑都以浑浊的形态少量地掺混在一起。然而,有一定数量的人,一旦结成这个世界上最为纯洁的人际关系,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析出后又聚集到一处的恶,便可能作为纯粹的结晶体而存留下来,恰如一堆纯白的玉石中,肯定会掺有一块黑玉一样。

假如把这想法再发展一步,便会发现,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撞上黑暗的思想。与其说恶的本质在于背叛,倒莫如说在于血盟本身。背叛只是同一种恶的派生部分,而恶的根源则正是血盟。也就是说,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最为纯粹的恶,或许就在于志同道合的人看着完全相同的世界,并反叛生的多样性,用精神来打破个体的肉体那自然的壁障,使那堵为防止相互侵蚀而特意建造的墙壁化为乌有,并以精神来完成肉体所无法完成的事业。协力和协同则属于人类特有的柔和的词汇。然而,血盟就是……在自己的精神里轻易地加上别人的精神。这种事的本身,就像在河滩上垒石塔①一样,是对人类行为的出色侮辱。它是永远周而复始于个体发生之中的系统发生,在眼看就要到达真理时,却因为死亡而遭受挫折,于是又必须从羊水中的睡眠重新开始。也许,像这样试图通过背叛人性来弥补纯粹的血盟,却又招致了它自身的背叛,原本就是这人世上自然的演变结果。他们毕竟从未尊敬过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