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一章(第2/4页)

本多很想溜进去把每个房间都查看一下,他根本就不相信月光公主出去了。在这潮热的梅雨期的暮色里,月光公主无处不在。在前院的像是留学生们侍弄的花坛里,开着唐菖蒲,在夜色中看起来是黄色的,还有看不太清的淡紫色的天车菊。月光公主的气息也存在于这些鲜花的幽香里。四处飘散的月光公主的微粒子,说不定会逐渐凝聚成形。在蚊虫微弱的羽音中,也能预感到这一切。

三楼的许多窗子都是黑着的,只有楼角处的房间亮着灯,镂花窗帘掀动着,十分幽雅。本多凝神注视着那个房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帘后面,俯视着前院。风吹开了窗帘时,本多看清了那个人的姿容。她就是光穿一件长衬裙纳凉的月光公主。本多不由自主向窗下跑去,户外灯光照亮了他。这时,月光公主清楚地认出是本多,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立刻熄灭了灯,关上了窗户。

本多倚着楼角等了很久。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太阳穴的血在跳动。流逝的“时间”似乎也是血。他把脸颊贴在水泥墙上的一层薄薄的青苔上,用那凉凉的青苔消解他老脸上的热度。

忽然,三楼的窗户发出了蛇吐信似丝丝声,像是悄悄打开窗户时的磨擦声。一个白色的柔软的东西落在了本多的脚边。

他拾起来,撕掉包着的白纸,里边是掌心大的棉团,看来是用力压过的,一打开纸它就像活物似的鼓起来了。本多从棉心中找到了一只镶着金护门神的绿宝石戒指。

抬头望去,窗户又紧紧地关上了,一丝灯影也不见了。

离开留学生会馆,本多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这里离庆子家还不到两条街。他每次外出约会都尽量不用自家的汽车,叫辆出租车就可以了。但是这次他要抽打自己的腰背走着去,要让自己受受苦行。即使庆子不在,也要敲敲她家的门,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回家。本多边走边想,如果自己还年轻,就会边走边放声嚎哭吧。如果我还年轻!但是,青年时代的本多决不哭泣。他是有为的青年,他认为与其流泪,不如运用理智,于自己于他人都是有益的。这是多么甜美的感伤,多么诗情的绝望啊!

本多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只有在“如果我还年轻”这样一种假定条件下,才可以这样想像。于是,本多就把刚才心中萌生的甜美情愫的可靠性,连根拔掉了。那么,假设可以宽容自己的年龄呢?可是本多无论现在和过去,都不宽容自己,这是本多的秉性。因而,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梦想一个与过去不同的自己。一个怎样不同的自己呢?本多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清显和勋那样的人。

如果说本多沉溺于“假若年轻也会如此”的想像,确实使他摆脱了一切与年龄相称的感情的危险,而得以自卫的话,那么相反,他现在不肯承认某种感情的羞耻心,兴许就是他遥远的自律青春的痕迹。不管怎样,不管现在和过去,本多是不会边走边哭嚎的。一个身披雨衣,头戴呢礼帽的半老绅士,独自一人在走夜路,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不过是夜里一时兴起,出来散散步而已。

就这样,不愉快的自我意识,使他过分习惯于用间接叙述法来表达一切感情。其结果是即使没有自我意识,他也获得一个安全的处境。因此对于本多说来,各种愚蠢、无耻的行为,都有可能干出来。如果一一追寻本多过去的行迹,说不定人们会误认为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现在,他在雨意正浓的夜路上,急匆匆奔向庆子家,也正是这样一种愚蠢行为。走着走着,他真想把手伸进自己咽喉的深处,把心掏出来看看,就像指头伸进西装背心的布袋,掏出怀表那样。

庆子在家,虽然在这个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