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章(第2/5页)

少年下到楼梯中间,接过花,马上像要揉碎羞赧似地揉碎花朵,不指名道姓地辩解道:

“这个人,简直恶作剧!把花插在人家脑袋上,我倒忘得死死的。”

本该羞得满脸通红,然而脸颊近乎透明地苍白,丝毫没显出异样。这点引起了本多的注意。少年随即转而问道:

“有什么事吗?”

“啊,我们只是游客,想看一看这信号站……”

“那,请上楼好了。”

少年敏捷地弯下细腰,为两个摆好拖鞋。

上去是进房间,见三面窗口大敞四开。虽说是阴天,但泻进来的赤裸裸的光线也足以使本多和庆子心胸豁然开朗,如从暗渠突然来到辽阔的原野。南窗五十米开外就是驹越海滩和浊浪翻滚的大海。深知富裕和老龄可以让人解除戒心的本多和庆子顺从地在椅上落座,像回到自家一样无拘无束地放松身体。而口头上则对着走向工作台的少年脊背客客气气:

“请请,别理会我们,尽管继续工作好了。对了,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这望远镜呢?”

“请便,正闲着。”

少年把花投进废纸篓,哗哗啦啦地洗起手来。然后拉出重新投人工作的架势坐在台前,于是台面报表上浮现出白皙的侧脸。看那脸颊,知其好奇心正如腮内含一颗李子陡然膨胀起来。

让庆子先看罢,本多接着窥看。镜头里全无船影,惟有层层叠叠的波浪前仆后继,在镜头中看去犹如漫无目的地蠕动着的青黑色微生物。

两人孩子似地很快看够了望远镜。原本也并非想要观海,不过是兴之所至地想介入一会别人的职业和生活罢了。现已得到满足,难免无聊起来。两人开始分别巡视房间每一个角落:从远处寂寞然而忠实地反映海港喧嚣的几件仪器,“清水港在港船舶”的大字标题下排列各码头名称及用白粉笔填入停泊船只名称的大块黑板,放有《船舶便览》、《日本船名录》、《国际信号书》、《LLOYD’SREGISTERLISTOFSHIP-OWNERS1968-69》等书刊的书架。墙壁上贴着的写有代理公司、拖轮、引水员、海关船员餐厅等电话号码的纸张。凡此种种,两人全都不无新奇地打量一遍。

这些物件无疑充溢着海潮的气息,反映着四、五公里远处的海港动静。其实海港本身不外平带有金属质感伤的发光体。无论从多远的地方看去,它都以特有的抑郁性慌乱映入眼帘。同时它又是一架发狂的钢琴,必定横卧海边对着海水搔首弄姿。一旦突发奏鸣,便久久回荡不息,七座码头七根弦一齐发响,在嘈杂中撩起深沉的尾声。本多潜入少年的内心,幻想着如此情景的海港。

那靠岸的徐缓,那抛锚的从容,那卸货的悠然,一切一切都需要履行海面与陆地相互安抚相互妥协那慢吞吞的手续。海陆之间,既互相欺瞒又互相勾结。船舶摇尾献媚,近而忽远;伴随一声威武而凄怆的长啸,远而忽近。这是何等飘忽不定而又剑拔弩张的机构!

即使从东窗望去,海港也烟笼雾罩、纷然杂陈。海港无不显得浮光耀金,否则即非海港。因为那是一排龇露的白牙——伸向神经质闪闪烁烁的大海的白牙。饱受海浪摧残的白色码头齿列。一切都如牙科医院诊疗室熠熠生辉。到处充满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凶神恶煞样的起重机昂然凌驾头顶。通过全身麻痹将船沉入梦想与泊位的虚无,时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号站小屋通过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将自己同海港紧紧维系在一起,进而使自身如一条被卷上悬崖的小船面对梦幻世界。小屋与小船的相似并不止于此。还有简约而必不可少的备品的排列,为应付意外灾害而在备品上涂的白色,原色的鲜艳光泽,海风造成的窗框的扭曲变形……而现在,小屋又孑然独立于白色塑料薄膜铺天盖地的草莓园中,也惟独它同大海有着近乎性方面的因缘,日日夜夜受制于海、船与港口,仅以窥看以凝视为己任,且已发展到了纯粹的发疯地步。它的监视职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从、它的风雨飘摇、它的孤立无援——无一不证明它是一条船。长久逗留其上,难免神思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