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三章(第2/3页)

栲子开口了:

“您那么站在那里真是显得年轻,活活军人风采。”

“喂,你那比喻很不贴切。法官怎么会是军人呢!往日看德国马戏时印象最深的是驯兽师,果然威威凛凛虎虎生威。而本多先生恰恰如此!”

“这又成了驯兽师,更是不成体统!”栲子竟为此无聊小事笑得不可收拾。

“我可不是特意站在这里摆什么架势。一是想看看外面的黄昏美景,二是为了从上面监视两个年轻人散步。”

“哎哟,看得见的?”

栲子起身站到本多旁边。繁久也慢慢立起,靠住栲子后背。

从三楼窗口下望,院内大致呈圆形的草坪、院外山崖下的小路以及缓缓伸向海滩的斜坡灌木丛中两三条长凳尽收眼底。院子里人影寥寥。有一家老小从低凹的游泳池那边肩搭毛巾返回。每一人都在草坪上拖着夕阳长长的阴影。

阿透和百子手拉手站在草坪中央。两人的身影同样以幻象式长度远远往东面伸展开去,宛如两条长长的鲨鱼咬着两人的脚腕。

阿透身着背心,背部鼓满晚风。百子的头发也随风飘摇。这原本是一对司空见惯的少男少女,但本多蓦地觉得两人的影子才是本体,其存在受到影子粗暴的吞噬,遭到深刻的观念性忧愁的侵扰。两人的肉体似乎正变为空壳,如蚊帐一样轻薄透剔。本多相信,生命并非这般模样,而应是更为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怕的是阿透大概已知晓这点。

如果影子即是本体,则两人干枯得近乎透明的轻飘飘的肉体便可能是其双翼。飞吧!向低俗的上空飞吧!四肢和头颅因双翼而成了多余部件,而更加带有形而下意味。倘若内心的轻蔑再增加一点点,阿透就可以同女郎携手起飞。但本多未予允许。本多本想拼出老朽之躯的所有余力、动员所有的嫉妒情感赋予两个年轻人以飞翔能力,然而就连嫉妒也不在本多胸中起火燃烧。本多现在想起来了,自己对清显和阿勋最基本的感情乃是人类诗情画意赖以产生的源头——嫉妒。

也罢,就把阿透和百子看作是尘世上最俗不可耐最微不足道的一对青年男女好了。这样,本多就可以像操纵木偶一样,只消指尖在此一动,两人就一定不假思索地立即拥抱起舞。他指头在手杖上下动了两三下。于是,两人离开草坪向山崖下的小路走去。

“喏,这边正等着呢,看光景还想往远跑哩!”栲子依旧肩上托着丈夫的手叫道,每一音节都透出轻度兴奋。

朝海边走的两人穿过茂密的树丛,在原木凳坐下身来。从颈项判断,是在观看迷乱的夕云。此时,凳底下跳出一个黑色物体。离得远,看不清楚是猫是狗。百子吓得一跳而起,搂住同样站起的阿透。

“嗬!”正在窗口看热闹的百子双亲,口中像飘出蒲公英飞絮一般如此荡出一声。

本多并非在看,并非以认识者的眼睛从窥孔中窥视。而是站在洒满灿烂夕晖的光明正大的窗边,半是听住自我意识乖乖进行自我表演,半是在心中以全能的力加以指挥。

——你们还年轻,必须展示某种更加荒唐更加无谓的活力的证据。是给予炸响的雷声,还是赋以猝然的闪电,抑或提供奇特的放电现象——例如使得百子的头发倏然间倒立起火?

海岸有一颗向海面倾斜的树,树枝如蜘蛛网四下散开。突然,两人往树上爬去。本多感觉得出,身旁的百子父母顿时紧张得屏息敛气。

“啊,真不该穿那喇叭裤。这个疯丫头……”栲子简直要哭了出来。

两人爬上树,各骑一条横枝晃来晃去,托在绿叶上面的枯叶随即飘落下来。整片树林中,看上去只有那棵树突然发起歇斯底里。两人的身姿成了以夕晖下浮光耀金的海面为背景在树枝上栖息的巨鸟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