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第4/11页)

慈祥的鹊山老爹注视着失去儿子的母亲,银杏树发出飒飒的响声,像哀叹、像悲泣,把无限同情都付与悲伤的母亲,和那个被残害的孩子身上,似乎那些没有生灵的东西,也在随着亲娘的哭声,一齐责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告诉我吧!为什么?”

于二龙真想冲着苍天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快说话呀,快给我回答呀!……”

但是,使他非常奇怪的,脑海里出现的景象,不是草木森然的鹊山,而是巍巍的水塔和高高的烟囱;不是枝盛叶茂的银杏树,而是工厂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住,在闪烁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光。

哦!他想起来了,那还是他从干校被“解放”回来以后,第一回来到王爷坟所见到的一切。

一般地讲,他应该在马棚站下公共汽车,往后一拐,穿过热闹的住宅区,穿过繁华的闹市口,穿过他坚持开辟的街心公园,便是工厂正门,进厂不远,就是厂部大楼,过去多少年来,他都是由高歌的父亲,那位老高师傅开着车,循着这条路线,轮胎擦地发出猎猎声响,直抵厂部大楼门口,然后,他一路小跑,登上台阶,奔向他的办公室,而他那忠实的秘书,准会轻盈地一笑,赞他一句:“你正点到达!”

于而龙是一位讲求效率的厂长。

但是那一天,这位干校的蹲班生倒没有怎么着急,他偏偏多坐了一站,计划沿着工厂的侧门,也就是铁路专用线的大门,慢慢地踱进厂里去看。另外,也免得在马棚碰见许多熟面孔,尤其是至今还保留着剽悍气质的骑兵,准会嗷嗷地叫着围过来。他们始终不相信那些暴发户们的宣传,因为无论如何不会认为,举着马刀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团长,竟是一个被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大概再找不到比那时更颠倒的年头了,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反馈的本能,事物的发展会完全出乎原设计者的想象,越捧越臭,越批越香。于而龙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些原来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现在,心倒贴得近些,早先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误会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个跟头栽下来,被踏上千万只脚以后,于而龙不要说王爷坟马棚那方圆数平方公里之内,即使城区里一些公共场合,一些繁华热闹的去处,都尽量避免露面。近万职工及其家属,是无法一一躲开的,况且他们也不像有头有脸的讲究忌讳避嫌,惟恐接触了沾染是非。这些大老粗们根本无所谓,涌过来,老团长、老书记、老厂长亲亲热热地叫,嗓门之响都能把过路人吓一跳,分明是带有一点示威的性质。所以他决定不在马棚下车,那些个不怕死的骑兵呵!会团团围裹住他,那由粗大温暖的手掌,直率热情的语言所组成的暖流,会淹得透不过气,以致耽误正事。哦,尽管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冬,尽管公共汽车在马棚只停了一会儿,有的眼快的人已经看出了他,而闪烁着欣喜的光彩迎过来,怎能不使他感到人们心头洋溢出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间,这个石湖游击队长觉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围墙的工厂里来了,他觉得“将军”的譬喻很有意思,给个什么样的差使,是个次要问题,要紧的是必须有人在石湖领导群众坚持下去。

“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斗争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块一块地争取的。”

说来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来打游击,扩大根据地。他顺着铁路枕木,朝着工厂走去,想着自己的使命。一双被捆绑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来,重新上阵,确实是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头。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云层,呼呼的西北风,和盘旋在高空、始终也不消散的冷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