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2/9页)

这之后的情形与太史公所记趋同——荆轲图穷匕见,秦王绕柱而走,太医夏无且以药囊投荆轲,这时呆瓜一样的众臣才醒过味儿来,大喊:“王负剑!王负剑!”

秦王拔出长剑刺中荆轲,后者身背八处剑伤,荆轲奋余勇以匕首为飞刀,惜乎击之不中,那把本可改变中国历史的匕首中柱而坠。

我在半空中扼腕叹息,忧伤和遗憾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渐渐下坠,此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像个血葫芦似的荆轲靠在柱子上喘息,每喘息一下,口中就涌出一股血沫,他的左腿膝盖之上有一条狰狞的创口,肌肉外翻,银色的肌腱断裂,断端如蛇一样迅速回缩,悲壮而诡异。

荆轲最后叹道:“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时卫士们拥入,刀斧齐下,伟大的、最具契约精神的刺客被剁成了肉馅。

贝多芬的《命运》在我脑袋里准时奏响,而在我的目光之下,大殿内的一切都已无声无息,仿佛一部默片。嬴政无声地提剑喘息,大臣们无声地长吁短叹,卫士们无声地将刀斧此起彼伏地砍在那团肉泥之上。

当我从悲伤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想起了秦舞阳,那个蹩脚的刺客助手。我在宫殿之内盘旋良久,才在一个石柱之后发现了他。

和荆轲不同,秦舞阳还是完整的。他俯卧在地,头部正对着柱子,两臂伸得笔直,两只手固定在如爪的姿势,那是一切垂死者死命抓住救命稻草的姿势,一种难说体面的姿势。由于是卧姿,我无法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颈部、背部、臀部和大腿之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在他的身下有一汪水,我闻了闻,是尿。尿味怪异,那些液体里一定有恐惧的味道。

提了口气我缓缓升空,过于浓郁的血腥味和尿味让我的胃翻腾欲呕。我在空中按揉着肚腹,让这个脏器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当我能够顺畅呼吸时,我俯瞰着这个永远停止在十三岁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参与一场群殴时的情形。那次我们人多势众,把对方跑得最慢的几个少年打得血肉模糊,当我们最终停手,仁慈地放走那几个倒霉蛋之后,我望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背影,胸腔内充满胜者的狂喜。然而此时我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胸腔之内只有悲苦,我想说服自己对他——这个著名的懦夫——报以嘲笑,却终于变成了苦笑。这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坠落,那些剔透的泪珠在两千年前秦国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懦夫的死比英雄的死更像一幕悲剧。懦夫的死里有着更浓重的不幸味道。

是时候离开了,惊魂未定的嬴政已被内侍搀扶着赶回寝宫,离开这个血腥的大殿前,我注意到嬴政回头望了一眼,我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了恐惧和暴戾的滋长。不久后,他将完成灭六国的伟业,然后书同文车同轨,然后修建长城,然后,焚书坑儒。

大臣们退出大殿,彼此间用眼神惊魂未定地交流,这种无声的交谈自夏桀的时代就有了一句成语:道路以目。

我掠过大臣们的头顶,在空旷处降落下来,回头仰望这座有些破败的王宫,它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再过几年,这座建筑将被拆除,而几十里外的长安阿房村一带,将矗立起占地十一平方公里的帝宫,再过几十年,不读书的项羽将举火而至。

正当我发思古之幽情时,起风了,一个人从我身边飘过,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个背影再也不复来时的紧绷如弓、步履沉重,而是松松垮垮、随风飘荡,好像某人随手剪成的纸人。

我认出来了,秦舞阳。

2

刚刚目睹了一场杀戮,说实话我有点儿累了,可我还能坚持,我用飞的。

这个十三岁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小家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必须跟着他。我猜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没死透,想找个什么地方寻死。我知道在他的时代羞耻是寻死的理由,而且是一款非常过硬的理由。再说樊於期把自己的脑袋都割下来了,虽说白死了,可人家将在历史书上拥有一席之地,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眠之地。荆轲也是,两千年后的小朋友都会背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就是荆轲的长眠之地。即使那个搞音乐的高渐离,也因为跟荆轲是哥们儿、给荆轲送过站而名垂青史——都是名垂青史,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