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奥克塔夫对人世感到厌恶,逃离了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他将马车留给他的骑士舅父,自己步行回府。途中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淋着倒觉得很痛快。这场冲击整个巴黎的暴风雨,他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心里在想:“对付这种普遍的堕落,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心灵美好的人,一个尚未被当克尔公爵夫人之流所谓明智玷污了心灵的人,永远依恋她,终日和她厮守在一起,与她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只为了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一定会热烈地爱她……我这个人,如此不幸,一定会爱她呀!……”突然,一辆飞快的马车,从普瓦提埃街拐进波旁街,险些把奥克塔夫轧死。马车的后轮撞到他的胸口,撞得很重,把他的背心也撕开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展望死亡,心情反倒冷静下来。

“天哪!怎么不把我轧死呀!”他眼望天空喊道。瓢泼大雨并没有使他低下头来;这场冷雨对他很有裨益。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继续赶路,回到府中,立刻跑上楼,回自己房间换了衣裳,接着去问母亲能不能见他。他母亲并没有等候他,早已上床睡了。他孤独一人,看什么都感到心烦,甚至拿起情调低沉的阿尔菲里的作品,想找一出悲剧翻翻,也觉得索然无味。在那十分宽大、又十分低矮的卧室中,他踱来踱去,走了很久,最后想道:“为什么不就此了结这一生呢?命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什么我还这样固执地同命运搏斗呢?我拟订了各种各样的行动计划,表面上看起来合理到了极点,结果全部落空。我的生活步步不幸,处处辛酸;这个月不如上个月好,今年也不比去年强。这种顽强地生活下去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我缺乏意志吗?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呢?”想到此处,他打开装手枪的箱子,定睛看着:“其实,死亡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愚蠢的人才贪生怕死呢。我母亲,我苦命的母亲,恐怕要死于肺病,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离开人世,追随她的亡灵。我要是觉得生活实在痛苦不堪,也可以在她之前离世。这样的请求假如能够提出来,她是会答应我的……哼!我那骑士舅舅、我父亲本人,他们才不爱我呢,他们爱的是我的姓氏。他们把野心寄托在我的身上。仅仅有一种极小的天职,把我同他们联结起来……”天职一词,犹如一声霹雳,在奥克塔夫的耳边炸响。他停止思索,高声地说:“一种极小的天职!一种无足轻重的天职!……如果这是我唯一的天职,难道也是无足轻重的吗?在眼前这种处境下,如果我都克服不了偶然碰到的困难,那么,我有什么理由这样自信,今后不管面临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呢?我这样睥睨一切,以为一般人所遭受的各种危难、各种祸殃对我毫无影响,然而,我却祈求眼前的痛苦换一种形式,祈求它选择一种适合我的口味的状态,也就是说让它缩小减半。多么渺小啊!我还自以为无比坚强!其实完全是自鸣得意。”

转瞬之间,他有了这种新的认识,并发誓要战胜活下去的痛苦。奥克塔夫对世间万物的厌恶情绪,很快就不那么激烈了,而且也不再那么顾影自怜了。他这颗心灵,由于长期得不到幸福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沮丧消沉,现在又恢复了自尊,恢复了一点生活的勇气。奥克塔夫的脑海里又起了另外一类念头。卧室的天花板这样低矮,他简直厌恶极了,他羡慕起博尼维府的富丽堂皇的沙龙来,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沙龙,少说也有二十尺高,在那里呼吸该多畅快啊!哈!”他像个孩子似的,又惊又喜地高声说,“那二百万有了用场了。我也要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沙龙,像博尼维府上那样的,但是,只能我一个人进去。每个月,顶多让仆人进去一回,对,就在每月一日,让他进去清扫清扫,还必须在我的眼睛监视下,以防他发现我选择些什么书,从而猜测出我的思想,也提防他窥探我写的东西。我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总要写点东西,好引导我的灵魂……我要打一把极小的钢钥匙,比公文包的钥匙还要精巧,挂在我的表链上整天带着。再有,客厅要摆三面大玻璃镜子,每面都有七尺高,我始终喜爱这种阴沉华丽的装饰。圣高班那家玻璃店制造的幅面最大的镜子有多少尺码呢?”这个三刻钟之前还想轻生的人,此时却急不可待地爬上椅子,在书橱里寻找圣高班的镜子尺寸表。他计算了一个小时,用笔列出改建沙龙的费用。他意识到自己在耍孩子脾气,然而写得更迅速,更认真了。各个款项列出来,又核实了总额,要把他的卧室加高,改成沙龙的规模,共需五万七千三百五十法郎。奥克塔夫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不打这样的如意算盘,也绝不会闹出这种笑话来……是啊!我多么不幸呀!”他大步来回走着,又说道:“对,我非常不幸,但是,我比我的不幸还要强大几分,我要同它较量,我要战胜它。布鲁都斯牺牲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因为他面临困境,而我呢,我是要活下去。”他有一个小记事本,藏在写字台的暗格中,他拿出来,在上面写道:“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二百万产生的惬意效果。——友谊倍增。——阿尔芒丝的羡慕。——结束一生。——我将比这个念头更有力量。——圣高班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