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别桥去(代后记)(第2/5页)

这条河我无法叫出它的全名,它很宽也很长,就好像一根长藤七拐八弯地陷在泥土里,一些村庄傍河而生,像它丛生而不显杂乱的叶子。因为村子多了,河也就没有了全名。比如,在尖只村人们叫它尖只河,到了周家湾就叫周家河,再往前又有别的村子给它安上别的名字。

百川入海流。这条河也不例外,能一直向东,虽然它绝大多数时间根本就不流动,但它仍然是和海连通着的。在没有公路的时候,很多人会摇着船走出村子。有时候到了别桥的大水库就以为是大海了,有的更往前一些,是到了长荡湖。其实从来没有人通过水路到达过大海。固执的人的大海各不相同,诚实的人则这样说,实在不能往前走了,被水闸拦住了,船过不去,只好回头。也许水闸之后就是大海。因为对大海的向往,很多人把灵魂交给这条河流,相信灵魂在水里可以无孔不入,不受水闸的限制,游入大海。

有很多个夜晚,无论是有月光还是黑森森的没有一点光芒,当我提着水桶去码头打水,总是很害怕。弯腰取水的时候总感觉身体里面奔腾着一种暗示,身子要往前倾入水中,让水呛入我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把肚子撑圆,然后一直到挣破肛门。我害怕了就不想去码头,就想让母亲或者哥哥姐姐他们去打水,但想到他们也会有危险,我就犹豫了。那就自己去,大不了死了身体在水里漂浮起来。我竟然这样想。

虽然意外从没有发生,我一直好好的活到现在,但那种恐惧却是真实的。我感觉到水面不安的波动,好像一个怪物,比如水獭,在向我靠近。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水獭怎么弄死人,也许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鳄鱼那样,悄悄靠近猎物,然后发出致命一击。但也许不是水獭,是这条河本身,想弄死更多的人,它在人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涨起来,足够吞没码头吞没人,然后再落回原来的水位,依然很平静。就在我弯腰打水的时候,河就醒来,充满狂躁不安,浑身的眼睛都睁开,浑身的嘴巴也张开,浑身的爪子在蠢蠢欲动。想到这里,我就死命返身往岸上跑。河水则疯狂上涨,一直上涨,差一点就能够到我的脚后跟,把我拖入水中。到了岸上我才敢往回看,看大河怎样像一个暴怒的父亲,急于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教训而孩子却不听话跑掉了,他在那里咆哮,头发都竖起来,仿佛要戳破天空。我实在太受惊了,有时候能把水桶掉落在河里,我告诉母亲水桶漂到河中间了,我不敢下水去救,眼看着它漂远了,像那些淹死鬼的灵魂。

每次我走在大埂上,这条河流都让我害怕。它满涨起来,与岸齐平,咆哮着,那么多的溺死者的手臂像树枝一样戳向天空。无论怎样,它越不过岸的界限。我仍然害怕。当水面和岸齐平的时候,村庄就被压缩到那么小,压缩到天尽头。每一次我虽然安全跑到岸上,却找不到村庄,看不到灯光,我要边走边害怕边哭上好长时间,一切才能恢复原来的面貌。只有河水的威胁在我的心里打下了烙印,让我知道河水虚假的平静下有那么狂热的吞噬的欲望。每次我出村的时候,水面就涌出太多想要哀求和捞取什么的手臂,我把这个看成示威或者送行。有这样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垫底,我想我不会怕路上再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出了村就是野外,也就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坟墓,像古时候打仗时士兵的营房一样,密密麻麻。出了村通常夜色就像蒙蒙细雨一样飘下来,看上去也像从坟墓里钻出来一般。周围都是坟墓,天不黑也黑下来了。这样一来,我就要抓紧时间匆忙赶路。走了一会,就会经过一座特别大的坟墓,因而更黑黢黢的醒目。我恍惚记得这里原来是一个村庄,我有一个小学的同学曾经就住在这里,当我在外面读高中的时候,他有一次在路过我们村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并且记得我的名字,甚至我家所在的位置,所以就过来了。他以前来过我家吗?他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后就回去了。母亲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叫毛建新,住在哪里,还说已经是大小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