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曲之王杨百城(第3/5页)

  这件事后来成了我的心病,我总想拆穿他。比方说,我找机会带他去有钢琴的种种场合,拜访会弹琴的各路朋友,我甚至借了一架电钢琴放在茶水间里。但是他的表现欲控制得太好了,要么死活不弹,要么被我软硬兼施,无奈之下也总是一首《天鹅》。会弹琴的朋友纷纷提出了疑点。疑点一:如果是小学前的肌肉记忆,那应该恢复到小学前水平,但这弹得也太好了。这音量起伏,这情绪控制,这忧伤的气息,怎么可能是小学生弹出来的?疑点二:哪有学龄儿童学钢琴学圣桑的?钢琴老师都不喜欢圣桑,他们就认得肖邦跟莫扎特,小学生最多也就学到土耳其(注3)。我扬起脑袋回想了一下,我学琴那会儿确实学到土耳其就学不下去了,因为后面太难,而且关键是太难听了。我一听见这曲子就想吐。后来我虽然没撞到脑袋,但琴在一次搬家中摔坏了,所以我也没继续学。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百城的潇洒和淡定逐渐被焦虑取代了。我想起来他拿了人家姑娘的地址,就起哄道,你不会是真想去参加弹琴聊天活动吧?你坐在那儿,来我给大家弹个圣桑,然后,没有了,这像话吗?就算去的人多,你这次糊弄过去了,下次呢?你跟人家姑娘认识了,早晚让人发现你是个单曲王,要是我可丢不起这人。杨百城沮丧地抱着脑袋,完全没有反击的意思。我说这些的原意是激怒他,我觉得重压之下,他早晚一跃而起,冲进茶水间,怒弹一段《月光》第三乐章,结果并没有。如果这全是有计划的表演,那么表演就是他的第二项业余爱好。

  下班以后他还真去了茶水间。我一阵狂喜,蹑手蹑脚地跟进去偷听,结果他单手弹了几个不成调的音之后,头也不回地问我:“师父,你说我要在两周之内学会一首别的,有戏吗?”我十分狼狈,干咳了两声,正色道:“当然有戏,我们来弹一个《快乐的农夫》吧!”杨百城摇摇头:“这不行,得弹一首有格调的,还得好学。”我说,那《月光》第一乐章怎么样?他想了想说,应该不难学会,但是只要弹了这个,人家肯定会起哄让我弹二、三吧?我倚门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一双浓眉皱在一起,叹道:“我做梦都梦见我在她和朋友面前,弹《月光》三,像巴克豪斯那样弹,弹得通身是汗,头发上都挂着汗珠,随着身体四面八方地飞舞。”我说,你试试,没准儿你牛逼的肌肉记忆能突然掌握《月光》。他低下头,手放在键盘上,琢磨了半天,弹起《天鹅》来。

  后来几天,我听见他下班和午休的时候在练习一些小夜曲之类听起来简单的东西,简直没法听。我想,这如果也是表演给我看的话,那他不但表演过关,还懂编剧,知道怎样的有效细节能够塑造一个悲剧人物。此时,我已经倾向于相信他真的只会一首《天鹅》了,但是我依然不信什么“肌肉记忆”那些狗屎。两周以后,他不再练别的曲子了。又过了一周,他连茶水间都不进了,这差不多也是我听《天鹅》而不呕吐的极限了。周五我问他,你还准备去丢人吗?

  他抬起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问我:“师父你读书多,你知道有什么书里,或者历史上,有这种第二天就上阵,头天晚上还没准备好的例子吗?”我歪头想了想,一砸手心道:“有!我读过一本书里讲道,一个玉雕师傅,第二天就要交一座耗时三年的大型玉雕,结果头一天死了,死的时候还把玉雕给撞坏了。”杨百城忙问,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我说,后来他们家倒闭啦。杨百城怒道:“你甭激我,去就去!”说罢摔门而去。我一脸错愕,心说你这到底是怎样理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