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之王朱知碌(第4/6页)

  一回北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朱知碌和媳妇两家四支儿十里八乡的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北京了。借钱的借钱,看病的看病,开买卖的开买卖。这种故事,我听得太多,请他跳过了这一段,直接讲后来的事。我还替他补充道,甭问,后来一个还钱的都没有。媳妇让朱知碌去学个车本,拿剩下的钱去办个体出租执照,拉活儿养家。要是听了媳妇的,现在至少不用捡烟屁。朱知碌推三阻四就是不去学,到最后实在瞒不过,只好招认,他把剩下的钱陆陆续续都买了彩票,一分钱都没中。

  讲到此处,变成了一个哲学命题。之前的10万是偶然还是必然?如果是必然,何以后来一分不中?如果是偶然,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这种数学天才身上,并且在计算了那么久、最终从媳妇身上发现了方法论之后才中?当然,偶然可以解释很多事情,这种东西无法深究。比方说,后来朱知碌的媳妇跟一个跟他们借过钱的老乡跑了这种事,是偶然还是必然?在实践中,要证明一件事并非偶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明确方法的指导下复现它。朱知碌经过努力,没能复现他媳妇跟别人跑了这件事,现在,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复现另一件事上:中10万。

  讲完,朱知碌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拿出镀金打火机慢悠悠地点上。吐了一口烟之后,他仰头往烟圈中望去。然后他说:“对面这个大厦有32层,咱们能看见的这部分有96个窗户。你说,我能干这些事,有什么用?能在哪行混碗饭吃?”我本待认真帮他想一想,但看他那耷拉眼角,似乎并没有期待什么答案。索性不想了。

  朱知碌说,离了婚之后,他也曾经想过戒彩。“戒彩”这个词真是太出彩了。但是最后他没戒成,因为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工作是既能挣钱,又能跟他深爱的数字们在一起的。唯有彩票,他又爱又恨的彩票。他说彩票的数学模型一直在变化,背后有很高的高人坐镇,不是他这么个肉脑子能算明白的。他只能偶尔钻个空子。几年里,他钻了不少空子,日子过得起起落落。有时候中个一万,有时候赔个八千。你很难想象一个对数字这么敏感的人不会理财,朱知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少钱,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但他不会管钱。他花每一分钱时,脑子里都图形化地呈现出自己一共有多少钱、有多大一块飞出去了、剩下多少钱。他起初也买几件衣服,买喜欢的镀金打火机,买了当年混中关村时就一直想要但买不起的MP3和昂贵的耳机,还给自己买了个银戒指。他无论怎样清楚自己的财务状况,都总是把钱花秃噜。一开始,他靠预留出一部分锁在抽屉里的方式,还能租得起房,吃得起饭。但一个数学模型攻破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实战一下,而模型级别的实战不是拿两块钱机选一注那么简单的,他需要规模化的投入,才能带来更大规模的产出。10块钱中巨奖那种事,后来只重现过一次。在他脑子里,每一个模型都像是一件新生产出来的、全身闪着摄人心魄的阴森森的光、肩膀上的一排镀金的铜管子喷着蒸汽、关节泛着机油味儿的复杂而凶残的重型武器。去买彩票,就像带着这些武器上阵打仗一样,令人全身肌肉紧绷,喉头忍不住发出低吼。

  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孤独的骑士,不断地挑战更大的风车。我有心说,别扯淡啦,人家再惨的骑士,好歹也有头驴呀!您都捡烟屁了。但这话太伤人了,我怕他揍我,没敢说。听完故事,我无以为报,但觉得给钱不太合适,就又给了他半盒烟。这回他没客气,全拿走了。我觉得故事听到这儿,差不多了,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当时。我觉得一个人买彩票买得都捡烟屁了,这种人还是离他远点儿吧。但是一分钟之后我就在想,已临深秋,朱知碌住在什么地方,怎样过冬?现在想来,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