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田秫秸(第4/8页)

  这时候的田秫秸已经是个半大老头儿了。农村的老人一旦老起来,老得很快,势不可当,尤其是身上有故事的老人,大多五十来岁看上去就跟七十差不多。田秫秸所不同者,不弓腰,不驼背,昂首挺胸,说话底气十足,只是头发胡子都白了。他提着甘蔗站在吴大力身后,先是咳嗽了几声,又喊了两句,吴大力都没听见。这些都是目击证人的证词,因为在村里,没有什么事是没有目击证人的。目击证人永远是在有事情发生时全自动聚集起来,评头论足。目击证人还说,吴大力一直在大骂村街,其嗓门之大,花样之繁多,一般人看来绝对瞠目结舌,只是村里人早已习惯了而已,因为这些花样繁多的村街都是一辈传一辈传下来的。田秫秸叫了半天叫不住这悍妇,也上来了脾气,抬手拍了一下吴大力的肩膀。吴大力比他高不少,转过身来,低头找人,只见一个小老头身穿蓝布裤褂,须发皆白,手持半截甘蔗,迎风而立,正企图对她进行批评教育。

  田秫秸批评教育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劈人家的门?这可是公家的门。而且你现在劈的这个门,过去是我们家的,我看着不好受,别劈了行不?再说,这个卫生站里的小姑娘都是好人,我儿子常去看病,我是知道的,你不能叫人家小妖精。”诸如此类。吴大力起初还听两耳朵,听着听着就急了,怒道:“你知道个屁!这里头的小妖精勾搭人家爷们儿,不是好东西,我劈死她!”田秫秸问:“你说的是谁?”吴大力说:“不知道!出来一个我劈一个。”两人一来二去,火越拱越高,最后吴大力发了蛮,挥起镰刀大叫道:“你给我起开!老娘先废了你。”见田秫秸并无退色,吴大力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当头就是一镰刀。

  关于吴大力的是非观,我们需要补充一点。她的出发点一般都是好的,但头脑太过简单,不懂得调查研究。你有一诉,人有一讼,此乃常识,怎么能不让人家说话呢?何况你根本没弄清楚对方是谁,就劈公家的门,完全可以根据我国《刑法》第二七五条之规定将你拿下。以上才是正确的批评教育的方式,而田秫秸的批评教育方式跟打架没什么区别,以至于动起手来。好在交手只有一合,没酿成什么恶果就结束了。

  目击证人称,当时并没有看见田秫秸怎样躲闪,也没有举起甘蔗招架。甘蔗能招架吗!真是废话。可是,吴大力的镰刀没有下来,就听的一声,金铁交鸣,一个东西响着哨儿飞了出去。目击证人四散而逃。

  吴大力失了镰刀尖之后,性情大变,不怎么爱管闲事了。她大概认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整个人都像缩小了一圈似的。她并不知道,她还会失去更多重要的东西。有关吴大力的故事,有机会再讲。现在要讲的是田秫秸的事,他的事情还有很多。假使我单把精力放在讲他儿子的事儿上,应该都可以写一本书,只是卖不出去罢了。讲上一两件,也能侧面填补一下田秫秸形象上的空白。

  田秫秸的儿子田跃进的是非观,与吴大力类绝,简直天造地设,可惜并没有在一起。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类人:好人、坏人。没有“还行”或者“不太坏”的人。遇事则只有“对”与“错”,没有“说不准”或者“看情况”。他与吴大力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两人都对特定的一件事十分敏感。吴大力最恨别人伤害妇女,而田跃进则最恨别人伤害孩子。这大概与他自己童年的遭遇相关,但他童年恰逢一个乱糟糟的年代,很多事情的细节没有传下来,他有什么复杂的遭遇,谁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