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5页)

于是我继续受苦。

我在自家床上勉强算是恢复意识的那天是1月22日,距离我最后一次前往拉萨里烟馆已经五天。尽管我迫切需要去探望母亲,但那个星期我太虚弱,根本没办法下床。多年来我承受着风湿性痛风之苦,但相较于此时的情况,那种疼痛根本不足挂齿。除了平常的肌肉、关节与腹部疼痛,仿佛有个巨大、阵阵搏动、炽热如火的痛点深深埋藏在我右眼后方。

或者某种巨型昆虫钻进我的脑袋。

此时我想起多年前狄更斯跟我说过的怪事。

当时我们泛泛地讨论现代外科手术,狄更斯随口提及“我几年前动过一个小手术,就在去美国前不久……”

当时狄更斯没有详述,但我从他女儿凯蒂和其他人口中得知那绝非什么“小手术”。当时狄更斯正在创作《巴纳比·拉奇》,只觉直肠的疼痛日益加剧。(他的疼痛程度比起我折磨人的头痛如何,我说不上来)医生诊断是“瘘管”,也就是直肠壁破了个洞,周边的组织挤了进去。

狄更斯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接受手术,他指定十三年前发表过《直肠结构之实务》的费德列克·萨尔曼医生主刀。手术过程是先用刀片扩大直肠破洞,以各式夹钳固定,再用其他更凶险的器械扩大开口,然后谨慎缓慢地切除入侵组织,再把残余组织推出直肠腔,最后将直肠壁缝合。

手术过程中狄更斯没有使用吗啡、鸦片或任何现今人们称为“麻醉药剂”的物品。凯蒂说(消息来源当然是她母亲)手术中她父亲一直保持愉快心情,手术结束后不久就下床走动。没几天他又开始写作《巴纳比·拉奇》(当然是躺在沙发上靠着软垫),而他紧凑又疲累的第一次美国行迫在眉睫。

我扯远了。

狄更斯当初聊起这个“小手术”,旨在说明人类对疼痛的记忆何其有幸地不可靠。

“亲爱的威尔基,我经常感到很震惊,”他说,当时我们正搭乘一架有篷马车穿越肯特郡,“因为我们对疼痛确确实实没有真正的记忆。没错,我们会记得过去曾经疼痛,也清楚记得当时有多么难受、多么希望永远不必再经历那种苦。但我们没办法真正回想起那种痛感,对不对?我们记得那种状态,却记不住其中的细节,至少不像我们记住……比方说……一顿美味料理那样。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愿意重复经历生产的痛苦,因为她们忘记了产痛的具体感受。亲爱的威尔基,这就是我的论点。”

“什么论点?”当时我问,“生产吗?”

“不。”狄更斯说,“应该说是疼痛与享受的对照。对于疼痛,我们只有一般性(却不愉快)的记忆,却没办法真正回想起来;对于享受我们却能回想起每个细节。你自己想一下是不是这样。一旦品尝过最香醇的葡萄酒、抽过一流品质的雪茄,或在最高档的餐厅用过餐,甚至乘坐过像我们今天搭的这架华丽马车,更别提认识国色天香的美女,这些经历里的所有细节都足以让你回味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我们没办法真正回想起疼痛;至于享受,我们却忘不了那些奢侈放逸的细节。”

或许吧,不过亲爱的读者,我跟你打包票,1868年1月、2月、3月到4月我承受的疼痛有种摧心剖肝的具体特质,我永远也忘不了。

农夫生病时,有人会替他耕田;士兵生病时,他就到医务室报到,由别人代他上战场;生意人生病时,其他人,或许是他的妻子,会为他料理店铺的日常事务;女王生病时,会有数百万人为她祈福,王宫里她房间所在区域人人都会压低声音蹑手蹑脚。不过,在以上这些例子里,农场、军队、商店和国家的事务都能如常进行。

可如果作家生了重病,一切便都停顿了。如果他死了,他的“事业”从此结束。在这方面,畅销作家这种职业有点儿像知名演员,只是,就连知名演员都有替补者,作家却没有。没人能取代他。他独特的口吻无可取代。对于作品已经在重要全国性杂志连载的畅销作家而言更是如此。《月亮宝石》已经从1月开始分别在我们英国的《一年四季》和美国的《哈泼周刊》连载,虽然开始连载前我多写了几章,但那些已经送去排字,新的一批近期就得提交,那些内容目前却都只是初步的笔记和大纲,还没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