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7页)

他讲到“悲伤往事”时明显加强了语气。他的语调里还潜藏着一丝恳求,我从来……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话。

“查尔斯,我们的悲伤往事已经埋葬在法国。”爱伦的声音极其轻柔。他们经过我身边时,她宽大的衣袖拂过树篱。“永远抛不开。”

狄更斯叹口气,听起来却像痛苦呜咽。他们在距离车站转角大约十步的位置停下来,经过我的掩护点不到六步。我一动不动。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他问。这些话语听起来悲惨至极,仿佛出自饱受折磨的人。

“就像我们讨论过的,我们只剩这条正确的路可走。”

“可是我办不到!”狄更斯大声说。他听起来好像在哭。我只要把脸向树篱的方向移动十厘米,就能看见他,可惜不行。“我没有毅力!”他补了一句。

“那就拿出勇气。”爱伦·特南说。

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爱伦的鞋子轻轻摩擦路面的声音;还有狄更斯更为沉重的脚步声。我想象狄更斯靠向她,她不自主地倒退一步,狄更斯重新跟她保持生硬的距离。

“是啊。”他终于说,“勇气。毅力弃我而去的时候,我可以召唤勇气;勇气枯竭的时候,再诉诸毅力。我的人生一直是这样。”

“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她轻声说。我想象她用戴手套的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们俩都要鼓起勇气。”她嗓音里有一股勉强挤出来的轻快旋律,不太适合她这种年近三十的成熟女人。“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关系是哥哥跟妹妹。”

“永远不能……像以前一样相处了吗?”狄更斯问。他的声音像被送上断头台的人,平静又单调地复诵法官的判决。

“不行。”爱伦·特南说。

“永远不能当夫妻?”狄更斯又问。

“不行!”

之后是一段沉寂,持续得太久,我又很想探头从树篱之间偷窥,看狄更斯和爱伦是不是都凭空消失了。接着我听见狄更斯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他音量提高了,语气变强了,说话声音听起来却无比空洞。

“那就这样吧。再会,我的爱!”

“再会,查尔斯!”

我相信他们没有彼此碰触或亲吻。至于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听着狄更斯的脚步声拐过树篱转角。那声音在转角处停了一下──我相信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继续往前。

那时我才探头往前,脸靠向树枝,看着爱伦·特南穿越马路。马车夫看见了她,向前驶来。她的阳伞再次收折起来,双手掩住脸庞。她上车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车站,留着八字胡的车夫扶她上车就座,轻轻关上车门。年老的车夫爬上驾驶座,马车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缓缓回转,朝佩卡姆的方向驶去,她始终没有转头望向车站。

这时我才把头转向左边,循着棚架望出去。狄更斯已经走过棚架出口,爬了四级阶梯登上月台,现在他停了下来。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转身,他的视线会越过小公园和树篱,再次凝望爱伦·特南搭着无顶马车离去的身影。他不得不回头,那股迫切感明显写在他夏季亚麻西装底下拱起的紧绷肩膀,也写在他痛苦的低垂脑袋,更写在他往月台跨出半步中途停顿的身躯上。

等他转身过来——两秒内,或许更短——他会看见他过去的合作伙伴兼虚情假意的朋友威尔基·柯林斯展露出卑怯偷窥狂的本色,弓着身子躲在树篱另一边张望,那张惨白愧疚的面孔盲目地回望他,暗淡无光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变成空洞的椭圆。

然而,不可思议地、难以置信地、不可避免地,狄更斯没有转身。他大步绕过车站转角,踏上月台,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情感丰富的浪漫人生中唯一也最美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