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姿(第2/4页)

“拈球美女”瞬间远了,远成了天边角的一斑。飞机前后左右此时俱是羽毛片儿,茸茸的、松松的,它们聚集它们流散,仿佛听从着什么人的调遣。逐渐地我看到了铺陈在底脚的“海”……真希望你能看到那云的海,芊芊。它有蓝灰色的“海水”,有褐灰色的“海岸”与巍然耸起的形状庄严的黑灰色“礁岩”,没有海涛没有船只没有鸥鸟也没有人,如此肃穆如此崇高的静境啊!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面对这静境所生出的愿望是匍伏在地,让宇宙的精气洗涤自己的灵魂。

感受到了那洗涤,于是沉重的心枷松脱了。

姨妈 十月十一日

第三封信

你爱云。芊芊。那年回乡,你和我坐在院里乘凉,你指着天边的云大喊:“一匹小马儿跑得好快!”你跳起来追那“小马儿”,转瞬间它变了。你生气跺脚:“怎么变了拖鞋?”即刻又笑起来:“哟哟,又变了棒棒糖!”

可爱的九岁孩子的想象。接着我俩唱起了那首老歌。

云的姿——真是自然,

悠游在——半空中……

《云的姿》。这老歌轻轻响起来了,在我被机舱外的云震撼和抚慰时……

那时候每个西南联大附小的学生都会唱《云的姿》。多半是一阙改编为歌的世界名曲,因为音乐课梁老师挑选的教材皆是这类世界名曲。

梁老师用明亮的中音做示范唱,风琴伴得非常谐和。风琴的位置在音乐教室左隅窗下。敞开的窗外有托着淡红花朵的木芙蓉。阳光射进来,落在梁老师梳理得光顺的头发、直挺的鼻梁和那双在键盘间奔跑的修长的手上。

梁老师凭他国立音专高材生的资格、凭他那条好嗓那股艺术家的洒脱劲儿征服了我们。那帮男生因竭力摹仿梁老师的步态手势竟变得有了几分文明。而女生的崇拜免不了掺入某种朦胧的憧憬……别发笑,芊芊,你曾斩钉截铁地肯定,每个小女孩儿心中都有过白马王子而每个小男孩儿心中都有过青发仙女。我同意,那是种美感——孩提时代对异性洁白无瑕的美感。

它——无忧无虑嬉耍在天际,

它——自由自在漂泊在洪宇……

课堂里没有一丝儿杂音。男生们忘了飞纸镖,女生们忘了嚼盐梅。摇铃工友呆站在校门口,膳堂胖厨娘捧着筲箕出神……梁老师的歌喉实在好听。偶然地,我们窥到了芙蓉枝旁停着一柄水蓝色小阳伞,我们知道伞底下立着曹老师。谁知怎么回事,跟随《云的姿》到来的除了梁老师还有曹老师。我不能不对你讲曹老师。

曹老师是我们的另一偶像,这位女学士教高班国语课兼六年级级任老师。男生们崇拜她的机敏口才和书法,曹老师那笔好字使破旧的黑板熠熠生辉,值日生总是舍不得擦去。而女生们,除了曹老师的书法与口才,还神往她的仪态。她是极素雅的女子,旗袍颜色不是阴丹蓝便是月白。浓重的长发简简单单放在颈后,瘦瘦的脚穿着白袜黑鞋。“漂亮”二字不适于她,她有的是一种书卷气造就的美。

她立在水蓝色的小阳伞下。小伞儿生了根似的不动。我们——一伙女生——瞄着那小伞,不约而同翕开嘴皮,谁也没有吭气谁可都明白那钻入我们脑瓜里的“纯女孩儿”念头——我们在盼望梁老师注意到那柄水蓝小伞。

它常伴柔柔春风播雨大地,

发怒时却驱雷驾电巨浪掀天,

它——越飞越远越舒展,

它——越升越高越变幻……

歌儿在机舱外的云中响着,轻轻地,缓缓地。云的“海湾”尽头闪出七彩,是落日辉煌的笔触。当七彩满布“海湾”时,那“水”那“岸”那“礁”流泻起来了。流动着的七色彩云啊,美丽得令人心醉神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