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裙(第3/8页)

那个人不说话。海云脱干净了,感觉一只很干很干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让我转个身?”海云又说。

还是没话。海云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颗不缺的两排假牙明灿灿地摆在浴室洗脸台上,他不答话自然是因为没有“口齿”。那手将海云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验货,仔细且客气。之后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云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后让健将领她乘公车,再换地铁,到一座大购物中心去。海云身上装有一本支票、两张信用卡,出没在各色衣裳的丛林里,见了实在惹她走不动的衣裙,就买下来。不过她最感到快乐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试,从晚礼服到内衣内裤。

健将在试衣室门口的沙发上坐着,看着妈一会儿一个样地走出来。

“穿这太年轻吧?”海云这时穿的是件夕照红的太阳裙,她特意架上墨镜。

健将顿时松开下巴,看着海云圆嘟嘟的两只Rx房将裙子胸前的图案撑得走了样。他认为妈这时是绝顶的漂亮;妈的脸鲜亮透红,像刚下去二两六十度烧酒。她对着几面镜子左右拧着身体,一双腿匀匀地裹一层脂肪,每动一动,它们就有些细碎的抖颤。

“太年轻了,天爷!这也太不像话了……”海云快乐地皱起眉。

健将仍挂着下巴盯着妈。他得鼓动妈把这件玩艺买下来。常常地,海云在抽信用卡时会突然一个战栗,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样走开。健将便一路跟她发脾气,说凭什么给他省钱;钱都不花他的,妈你还图个啥?图在那房子里烧饭、打扫、伺候他们老少大爷?海云会反嘴顶儿子:七十几的人了,还在为这个家挣钱,是容易的吗?上几百一件衣裳,他得从早到晚在办公室坐上一天,才挣出这件衣裳,是容易的吗?你个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爷子七点起、八点出门挣来?!……

健将从沙发上站起,帮海云理着衣裙背后的折皱。妈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给儿子整理。

海云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儿子,忽然感到满足极了。“健将,你妈还有几年看,啊?”

健将带粗糙指甲的手指顺海云脊背朝两侧移,渐移到她腋窝。“买下了,妈。”他阴狠地说。

海云吓一跳,这个阴狠的健将是她不认识的。她斜一眼儿子:“小死人,你当我家?!”边说边走回试衣间。

健将没言语,两只大手空张在那儿,像一不小心刚放跑一对鸽子。

海云结果并没买下那件夕照红的太阳裙。但它让她在公共汽车上高兴了一路,因为它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年华。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健将却一路不理睬海云,认为妈背叛了他。妈向着老东西,心疼老东西的时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乐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几百块?卡罗一件皮夹克上千!一条领带上百!卡罗有,你凭什么不该有?!……

车到站,海云娘俩刚下车,一辆米色小车在路旁边停住,车篷敞着,卡罗“Hi!”了一声摘下脸上风镜。海云和健将都不懂英文,卡罗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海云喜悦地从健将手里夺下一大包刚买的衣服,搁在车后座上。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卡罗仍嚼着口香糖,显在腮帮那层透薄的皮肤上的牙齿运动似乎已疲乏透顶,却是务必要嚼下去。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她从没有与卡罗挨这么近过,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气味。这时她发现他相当的美,尤其眼睛,上下两扇浓而长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着,使那眼华贵起来。他鼻子与额相连的线条有亚洲人的柔和及欧洲人的鲜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海云见过他母亲的相片,一个粗大的金发妇人,到卡罗,怎么就会出来一个这么优美的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