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女儿(第2/3页)

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家,翻箱倒柜的时候看到之前托朋友给爸妈带的零食和保健品,大部分都没有拆开包装,规规矩矩地放在柜子里。我责问妈妈:“怎么不吃?!”妈像个局促的小孩子:“哎……等着你回来一起吃……”她神情紧张,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馋嘴的小孩子把所有零食都攒下来,一心一意地盼到过年时,才在鞭炮响起的那一刻把零食全部拆开吃掉。我是一直在等一个重大的节日,想必妈也是一样。

我吃进一枚西梅,就像为了安慰她。她也吃进一枚,嘴巴机械地嚼着,眼睛却满足地盯着我。我笑她如同花痴一般,却在心里暗暗流泪,大概这一刻无论吃下什么都是团圆的滋味吧!妈转过身,把两三份零食包装纸留下,小心地折好,重新放进柜子里。我不知道她在接下来的日子要怔怔地盯着那包装纸多少次。那些沾满英文字母的包装纸像是在提醒她,孩子回来过,孩子就要回来了,这两件事成全了她所有的欢天喜地。

我有时隔着电话和妈说:“妈,每次写完一篇文章,就像是蜕了一层皮。”

妈说:“我懂我懂,人家不都说嘛,写作特别辛苦,耗费脑力和体力。”

我想,即使我跑得再远,母亲永远都是牵引我的那根线,每当我感到寒冷、孤独,她就是我唯一的温暖。

她一辈子没有和文字打过什么交道,哪里懂得我的感受?

她不懂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写得隐晦,不懂外国作家不只是伏案写作更多的是喝酒抽烟,不懂三毛向往自由踏破孤独的决心和勇气,不懂说着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对人间再无半点儿留恋。

她懂得,我熬到凌晨三点,饥肠辘辘、崩溃时的大哭,孤独时的无助,还有那些一个人要度过的寒冷和炎热。她懂得,我笨拙的手艺做不出一盘家乡的酸菜粉。她懂得,我脆弱的性格一定在远行的路上受了很多苦。她懂得,远方的女儿,没有妈妈待在身边。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越爱一个人越觉得她不够坚强、不够聪明、不够幸运,好像总会受伤,总会受人欺负,不管去哪里活起来都非常艰难。我每次打电话给妈,还来不及问她好不好,她就总是急急忙忙地问我:“你好吗?那里冷吗?那里热吗?你吃饭了没有?都吃了什么?最近有没有感冒?心情好不好?”她从来不把自己的生活挤进我们的聊天里,仿佛东北那片大地上,夏天不会热,冬天不会冷,妈从不会感冒,也总是心情很好。

我记得小时候和妈一起去买菜,我第一次看见豆角觉得特别奇怪,就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挑。卖菜的大婶一脸不高兴:“这咋还带挑的呢?!哎,这小孩儿,别碰!”我缩回手,一脸委屈,把眼泪紧紧地含着。那时还瘦弱、含蓄的妈,突然间炸开了一般喊:“怎么的,买个菜也不让挑啊,你怎么还说孩子呢?!”妈带着我愤愤地离开,一路还不忘扯着脖子和卖菜的大婶对骂。那个景象我记了那么多年,以至于我一直都有着这样的幻想,妈一辈子都会保护我,她会在我任何受委屈的时刻毫不犹豫地赶来。

可是,妈渐渐地看不懂听不懂也赶不来我的世界了,而一转眼就到了我要保护妈妈的年龄。很遗憾我还是没有找到填平我们之间那条沟壑的办法,但是我已经开始去认真地理解成长的这份责任。我会把所有光鲜的一面拍成照片给她看,如果能发给她在餐厅吃的烤鱼和红酒,就不让她知道我图省事扒拉一下冷饭。如果能让她看到我在外面旅行的照片,我就尽量不让她知道我为了这次旅行没日没夜工作的辛苦。每每到了晚上十点,我都要在微信上和她说“晚安妈妈,我爱你”,然后放下手机,继续写毫无头绪的一百篇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