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了指。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爹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出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粘贴在身上,窄袖,小裤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子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得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生,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油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

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柜里拿了,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了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指手心。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买姨太太向来是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作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