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10页)

“自然吃得了!”

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喊。张红李红赵红跑回来报信说:出事了,沈红霞一跤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把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三遍,像山谷学舌般的回声。

“哪匹马?”柯丹问。

“红马!”

一听红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后的帐篷里怎么也找不见绊马索,她抓起那根祖传的老牛皮鞭冲出帐篷。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红马简直有杀人的本领,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无声无息。它无论跑、跳都没一点声音,柯丹早就注意到这点。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静静等着,看人敢做什么,只要有一个动作,它随时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个稀烂。她们三个聒噪着,紫色的唇边停着泪珠。沈红霞肯定被摔死了,她们说,它把她从头上撂出去,好比抛个球。

一大群马见人来了立刻散开,现出草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沈红霞跟这几个姑娘不同,其实她倒也并不特别沉默和严峻,但人人在认为她随和的同时怀疑她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发现过她的那种短暂的眼神。她会突然向某个正在激昂表态的同伴投来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浑身不必要的劲头,并对你虚张声势表示吃惊。她那种目光使她和集体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隐隐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说:“放马都是男娃?”旁边人答正是这情况。首长说:“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军装”的知青木头木脑地笑。“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首长沉住气等了一会,然后冒出个沈红霞。她没有多话,只对首长说她行。不那么爽利也不那么忸怩,让发言就发言,指指天边,说:“我们能到那里去放马。”很快拉起队伍,开到寥不见人的草场。扎帐篷时,所有姑娘都围着这个新奇的生活环境又跳又唱,乐不可支。惟有她走到高处,将那支老式步枪举向天空。“嗵”的一声,大家从此严肃了,隆重地沉默下来,一个挨一个向天鸣枪。枪响过七下之后,她们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齐的一排,心里充满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这气氛使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的开始。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牲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