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章 猫城记忆(第3/7页)

石明亮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平常石千斤凶他打他,只要不下死手,石明亮也不太哭,可是那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捧着一碗生煎馒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除了桑老板,瞎子阿光对石明亮也很好。

市集边上有一座猫城最古老的花园桥,桥头一棵上百年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瞎子阿光就坐在树下。他也是从外地来的,市集上的人说:“听说是眼睛瞎掉以后爹妈不要他了,千里迢迢把他扔到这里,就是不想让他找回家,他只好在这里讨饭,猫城的人良心好,总是施舍他,让他有一口饭吃。”然而看起来瞎子阿光不像是身世那么凄惨的人,他年纪轻轻,瘦削清秀,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有人给他一副墨镜,他就戴上,又有人送他一顶呢帽子,高高的黑色的平顶帽,帽身有浅灰色的缎带装饰,像魔术师的道具,他也戴了。他天天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坐在桥头的香樟树下给人按摩,按一条胳膊八角钱,一条大腿一块钱,遇到肌肉扎实的腿脚,瞎子阿光说:“朋友你这条大腿结结实实要加两角。”加了钱,结束时阿光很公道地在人家后背再加送两下按摩。

“挣点钱不容易啊。”瞎子阿光常常擦着汗自我解嘲,脸上从来没有一点不开心的神气。没生意时他很平静地吹笛子,笛声悠扬婉转,一派繁花似锦。歇了摊的桑老板和他女人坐在小竹椅上侧耳倾听,放松下来,桑老板的脸色也就没那么肃穆了。有懂行的人听了,吃惊地说这个瞎子不一般:“吹的是整套的《游园惊梦》呢。”

石明亮顶佩服瞎子阿光。猫城里有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靠力气吃饭,平时喝酒打架,凶神恶煞一般,谁都不敢惹他们。可是这些人到了瞎子阿光手底下,个个服服帖帖,趴在竹榻上让他随便按,一边叫:“痛痛痛,轻点轻点。”按完了老老实实付钱,求告着说:“阿光师傅,下趟落手轻一点。”

石明亮在边上看得起劲,有一次走过去问他:“阿光,你怎么按他们的?教教我好不好?”

瞎子阿光笑笑。“可以是可以,先要试试你的手劲。”他伸出手,“来,先跟我掰个手腕。”他的手不大,握着软软的,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光滑,但是力气很大,石明亮用上了两只手,龇牙咧嘴地使着劲,甚至把整个身子挂在他手上,也没有扳动他分毫,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瞎子阿光一本正经地说:“嗯,好了好了,我试出来了,小鬼头蛮有劲道的,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石明亮追问道。

“你先去上学。”瞎子阿光笑着说,“放了学再来找我,我一定教你。”

石明亮被他提醒,想起来还要去学校,捡起书包就跑,跑出一截又回头看看,市集上人来人往,瞎子阿光端坐不动,淡淡的晨光中,他身后的香樟树叶碧绿如翡翠,十步开外是桑老板的摊子,一根竹竿上挑着杏色的招旗。这是石明亮最熟悉的猫城的样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一点变化,这些外来的人都在这里生了根,成了猫城的一部分。

市集以外,石明亮最喜欢的人是美术老师辛老头。

那时候,正当壮年的辛老头眉目温文,头发理得短短的,利落端正,他个子不高,但总是衣履整洁、英气勃发,有一种特别的神采。在石明亮看来,这个美术老师既好玩又亲切,和猫城小学里的其他老师都不一样。

猫城里的人都知道,辛老头本名叫作辛来,辛家祖上是做茶叶生意的,曾经一度在省城还有很多别的产业,是老底子真正的富贵人家出身。按照常理,他应该循规蹈矩地读书或者学做生意,但他不知道着了什么迷,十来岁时一心要去省城学油画。猫城历来封闭,大多数人不清楚油画是怎么回事,一些自诩知道内情的人说,就是男男女女混作一堆,还有老师撺掇女学生脱了衣服给大家画,“其实还不是哄一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来画春宫,伤风败俗,道德败坏,说是学堂,实际上比以前上海滩的长三堂子还龌龊”。辛家的大人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气得发昏,把辛来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