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9页)

花子哭叫道:

“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亲一进东房间,一股腥臊气几乎把她熏倒。嫚子吓得把头藏在妈妈怀里,连气都不敢出。

天哪!儿媳妇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裸裸的,肚子胀得像鼓一样,身上青一块紫一溜,头发蓬乱,眼睛愤怒地瞪着,血把炕席都染红了。

母亲用手摸摸她,已经僵硬了。她挡住就要扑上来的花子,悲痛地说:

“花子,人死啦,别上去啦……”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泪,“去,听大嫂的话,找点布来。好孩子……”母亲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嗓子里有块咸腥的东西在塞着,她说不出话来了。突然,一口黑红的血,从她口中冲出来!

一个年轻的女人,没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声妈妈的时候,就无辜地同胎儿一块埋葬在血腥的屠杀中!

母亲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妇的尸体,忽然柱子闯进来。花子跑上去抱着哥哥的胳膊,痛哭道:

“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疯了似的骇人地瞪着,呆怔一会儿,一头头往墙上撞,呜呜地哭叫道:

“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这王八蛋……”他忽然变得狂暴起来,满地寻找东西,像要去拼命似的。

母亲用力拉住他,一声声地叫他,柱子忽地扑通跪在母亲面前,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大嫂啊!这都怪没听你的话!这下我算明白啦。幸亏八路军救出我来,不然早叫抓进据点啦……大嫂!我一定豁上这条命去跟鬼子拼!”

“柱子,别再哭啦!”母亲把他扶起来,“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妇料理料理……”母亲话没说完,秀子忽然哭着跑来:

“妈——妈!咱的房子都叫烧光啦!”

母亲站在院子里,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偎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脸。她看着几乎被烧光、又被八路军救下来、还冒着白白的水汽的房子,一声不响,也没流泪。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泪流干了,可是她嘴唇两边的深细皱纹更为明显,并在微微地抽动。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里,有一座黑洞洞没有顶盖的破房屋,墙头上已长满野草,盖着屋山上烧糊的痕迹,后面那株下半边被烧死的古老杏树,像个衰弱的老人,弓弯着身子,俯视着自己的旧伤,窥探着村上的惨景。

母亲紧攥着手指,牙根咬得有些发痛,心里在清晰地说:

“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两年前你们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儿又烧得我寸草不留,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烂了骨头也要跟你们算清!”

村子里渐渐平静下来。

锣声响起。

人们都向开会的南沙河拥去。谁也不和谁说话,就连孩子们惯常的嬉闹也绝迹了。人人的脸上像罩着一层乌云,阴沉沉的;眼睛像下上一层露水,湿漉漉的。他们默默地走进会场。

会场上,空气异常肃穆紧张,一排排整齐的战士坐在前面,带着刺刀的大枪,像树林般地齐齐耸竖在人们头顶上。

姜永泉在台上悲愤地大声讲话,他洪亮的声音有些沙哑。

“乡亲们!”他说,“大家都哭了!谁能不流泪呢?我们受的损失可太大了!藏的粮食被抢去好多。大家亲眼看到,没走的人家所遭的殃,人被抓去,女人被糟蹋……七子、七嫂子牺牲了……”

随着他愈来愈低沉悲痛的声音,人们不由地注视着放在台子一旁的四口赭红色、雕刻着各种花纹的棺材。这是七子夫妻和两个民兵的灵柩。棺材是那些老人自动献出来的自己的寿材,献寿材的有德松的父亲和被王唯一害死儿子的王老太太。

会场气氛更沉重悲怆,令人窒息。

“乡亲们……”姜永泉被沉痛的情绪控制着全身,他的话音更加沙哑。他真想痛哭一场。但他明白,这么多眼睛在看着他,是多么信任、渴求和希望的眼光啊!难道这些人希求的是自己的眼泪吗?他们需要的是他的悲哀的恸哭吗?不,决不是!他们不需要他的眼泪,他们需要的是力量,是希望他告诉他们眼下怎么走,将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