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中的写作 与徐无鬼通信之二(第2/3页)

您不只是在现实的、政治的层面上遭遇了绝望,还在精神、灵魂的层面上遭遇了绝望。而一个绝望得如此之深,以致已息影山林,处于半隐状态的人,没有心如死灰,反而在生活中时时显得激情四溢、活力飞扬。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奇迹。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您抵御着寒意与绝望,在源源不绝地为您倾注活力,让您享受生的乐趣与美好?您知道,我特别关心死里求生、凤凰涅槃的途径。因此这个问题对我也就显得特别重要。

第一次见您是在宴会上,那时您口出狂言、语惊四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我就感到您是一个生命力非常强悍的人。强悍的生命力不只表现在您身体的健壮上,还表现在您精神的炽烈和旺盛上。您骨子里有一种霸气,有一种“我来临,我看见,我征服”的气势与魄力,这使您没有丝毫的书生气质。您有着刚烈而厚重的痛苦,而几乎没有忧伤,也许这跟您血管里流着贵族的血液有关。您的生活极有规律,早睡早起,这说明您虽然老是陷入焦躁、憋闷的恶性情绪中,但整个身心在大的方向上还是健康自然地运作着;不像我,老是黑白颠倒,生活得混乱不堪。我很喜欢一位高僧说过的话:“不在被中眠,安知被无边,一日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不浮华,不颠倒,不痴狂,不瞋怒,不贪恋。这种平平实实而任远自在的境界让我心向往之。这一年来我的睡眠极差,老是恶梦连连,隔上几天还会失眠。每次见您酒足饭饱后倒头就睡,我都羡慕不已。我常打趣您是“无量寿佛”,其实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玩笑,我认为这是您得以在绝望中纵情自如的根本。

第二个让您得以抵御绝望的原因我想是您在本性上的天真和孩子气。您在人情世故上非常老辣,洞察如微。而在心性上您始终保持着一股纯然之气。我发现您对一些平凡的事物,比如昆虫翅膀上的花纹,怀有十分的好奇和观察的兴趣。这种浑然天成的好奇心我只在未泯世事的小孩那见过。人一长大,再被奴化的教育一摧残,对世界的好奇心也就所剩无几了。我想好奇心正是反映了一个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旺盛与否。我们一起去过草原,我发现您对大自然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与爱恋。你在草原上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让我感到您实在太像一个老顽童。您知道我也十分关注思考者身边的女性。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发现杨老师实在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和母亲。我在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关于这个我想我总要找机会写篇东西。您也多次对我说,若没有杨老师您怕早已不在世上了。我发现杨老师不仅在生活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您,在精神上也隐隐地为您分担着疲惫和虚无。我跟杨老师断断续续地谈过好几次,她和您一样,也承认生命的无意义、万物的虚幻。但她认为在无意义中与其作恶,不如为善;与其虚伪,不如诚实;与其堕落,不如坚持。于是她的精神始终没有颓废、晦暗和虚空的色彩,从而表现得稳定而明亮。我想杨老师这种从容平和的精神状态对您的魔性和鬼气也是一种抚慰和分担。不管如何世事动荡、风雨如磐,在与爱人共守的小世界里,您从来没有遭受什么委屈、挫折和惊惶。相反,您得到的永远是抚慰、温暖、照顾和体贴。我认为这正是您面对外部的黑暗始终没有彻底屈服的底气所在。

我所说的这几个原因,似乎都与文字无关。而我认为对您这样写作与生活已水乳交融的写作者来说,文章其实不仅是老老实实写出来的,更多的还是随心所欲活出来的。因而我更多地从与您的生命、心灵密切关联的部分着眼,来考察您的写作。正是在这样成长与生活的背景下,这样的绝望与支撑中,这样四处萦绕的鬼气与人世的情意的交融中,您才呈现出现在这种境况和状态。既狂躁不安,又有着内在的大气和宁静;既有着高远缥缈的精神追求,又放不下半点现实中的不平事;既热情洋溢地体验着生之美好,又有着自虐自伤的悲凉心境;既对民主与平等有着深入骨髓的热爱,又有着君临天下的霸主气概;既鄙视权贵,又与之交往,在酒宴上笑笑骂骂……这些势不两立的矛盾在您身上非常奇异地得到了统一,这种统一让您时常显出一种神秘而难以穷尽的魅力来。我想,这种统一其实也是一种深刻的分裂,令您时而为哲人,时而为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