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的抚慰 读白先勇(第2/3页)

《那血一般的杜鹃花》里的下人王雄,远离故土,质朴憨厚,对下女喜妹的挑逗竭力闪避,聚精会神地关心着小主人丽儿的一举一动。丽儿成了他精神的寄托和对美好的维系。对故土的思念、性的煎熬、单身的孤独,这一切痛苦都暂时得了缓和。而渐渐成长的丽儿却越来越对王雄充满了蔑视和厌烦,因为“同学们都说——他像一只大猩猩”。丽儿在打死了王雄为他辛苦捉来的金鱼后终于彻底伤透了这个老实人。王雄的精神无可挽回地崩溃了。温情与质朴也失去了内在的滋润。他内心的狂暴和长期压抑的痛苦终于以极端的方式暴发了,他强奸了喜妹,随后跳海而死。

《花桥荣记》里的卢先生本是个安安分分的人。从大陆逃难到台湾后,省吃俭用,勤苦朴素,日夜思念的便是他失散在大陆的未婚妻。命运对这样一个隐忍的好人却开了个残忍的玩笑。他的表哥以接他未婚妻来台湾为由,一举骗走了他苦攒十五年的钱。卢先生就这么垮了。不久姘上了一个浑身肉欲涤荡的洗衣婆。他的坚持、尊严、矜持和整洁不复存在。而像他这么一个安静的读书人,又哪里有能耐在最黑暗的底层摸爬滚打?他终日受洗衣婆欺压,最后在捉洗衣婆奸时被这个凶悍的女人咬掉半只耳朵,打得半死。不久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验尸官验不出毛病来,只在死因栏上填上“心脏麻痹”。

《谪仙记》里的李彤,是个美丽、孤傲而不羁的女孩子,她在美国留学时父母遇海难身亡,她挺了过来,在人前依然神采飞扬,维持着桀骜的美丽,而心底却已对人世深深绝望。她灿烂不羁的笑容深处有着难以舒缓的厌倦和毁灭自己的欲望。她赌博,喝烈酒,四处游荡。没有人看见她内心深处的黑暗。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纵情声色,向世界倔强地微笑。她只爱惜那些华丽的瞬间,而那样的瞬间无比空洞。她太高傲了,没有人可以真正让她倾心,让她安静,因而她在自己面前一无所有。她不着痕迹地与空虚抗衡。终于又不着痕迹地跳水死去了,连遗书都没留下。

白先勇的注视里隐隐地有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分担。这很沉重。这和心无所住的佛教精神、亦真亦幻的《红楼梦》是很不一样的,这样的分担里有着深切的同情和道义感。它的源头是一种恢弘光明的悲悯精神,一种面对着神的谦卑和忏悔,面对着人的忍耐和爱意。白先勇说过这样的话,伟大的小说家和宗教家是一致的,他们对人世都怀有深远的悲悯。这种承担和悲悯与明心见性的东方精神不大一样。白先勇用地道的白话写作,而内在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却又是那么趋于西方的承担和悲悯精神。

我没有直接指出这是一种基督教精神。因为白先勇毕竟没有明显的基督教倾向。他并没有接近光源,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性有所吸收。这固然与他少年时就接触西方文学以及后来的留学有关,他推崇福克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将《卡拉马佐夫兄弟》推荐给了台湾的大学生。而我想,更深的原因,恐怕与他的性取向有着。他在《写给阿青的一封信》里说道:“……于是你将这份不敢说出口的爱深藏心底,不让人知——这份沉甸甸压在你身上的重担,就是你感到孤独的来源,因为没有人可以与你分担你心中的隐痛,你得自己背负着命运的十字架,踽踽独行下去。”这令他深味人世的复杂与命运的强大,更重要的是令他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这让他自然而然地就接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种负罪感倾注在他唯一的长篇小说《孽子》里。《孽子》在他四十岁那年开始连载于《现代文学》复刊号第一期,一直到他四十四岁,才由新加坡《南洋商报》连载完毕。从他的写作年表来看,《孽子》之后,除了一篇不长的《夜曲》,他再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字。《孽子》的写作进行得很艰难。据他回忆,光是后面的部分就修改了六七次。他在完成了一系列精美的短篇,自己写作上最成熟的时期殚精竭虑地完成了这部小说,随后不再写作。这意味着,他在这部小说中最大限度地展现和完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