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者的陈映真 试论康雄的三个形象(第4/6页)

陈映真写出了康雄的虚无的形象,但他没有停留在这里。在康雄生命的后期,宗教的维度进来了。康雄住进了圣堂,说:“我没有想到长久追求虚无的我,竟还没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他的自责、内疚与绝望都超出了虚无的范围。他在没有行动可能,乌托邦也破碎之后,依然不肯放过自己。神父说:“这是不可解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最近几天,深夜里潜进圣堂长跪……这是不可解的。”这里陈映真写出了康雄一个人受难的状态。在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受难的状态里,康雄的形象超过了他之前所有的形象,从而被提升到了另一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反叛者也好,左翼也好,虚无者也好,宗教徒也好,都无法概括康雄。康雄把这一切都承受了下来。姐姐说:“也许基督也能同样赦免我的弟弟康雄。然而我的弟弟康雄终于不能赦免他自己罢。”她接着说:“初生态的肉欲和爱情,以及安那其、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谋杀者。”她的话反过来读就是,康雄是为这一切而死的。康雄不是负气而死,也不是在虚无里无望而死,他的死是为了他所经历和追求过的这一切。所以我把康雄最后的形象,看作是一个殉道者。

陈映真很快写到了康雄的葬礼,小说里写到,这个葬礼“是世上最寂寞的一个”。接着他又回到了姐姐的婚礼上来。姐姐婚礼的进行和康雄殉道者形象的描述是同时出现的。在这里姐姐和康雄之间相互限制的结构变得非常明显。康雄的葬礼让她感到卑屈,热闹的婚礼又补偿了这种感觉,这些感受都推动着她去理解已经死去的康雄。而康雄的死也反过来推动她来感受正在进行的婚礼。所以她在婚礼上看来看去,她看到了五彩的画,上流社会的人们,也看见了“那个挂在木头上的基督”。接着她马上想到了康雄“入殓的一刻”。在这里,康雄和基督的形象是重叠在一起的。小说进行到这里,第一次借着姐姐的回忆,正面描写了康雄的样子。康雄长什么样子在小说里一直是封闭的。姐姐似乎一直在回避回忆康雄的音容。而在她的婚礼上,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她没有办法克制,康雄的样子一下就涌现了出来,“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抚着胸,把头舒适地搁在大枕头上。面色苍白,但安详得可爱。”

这是一个殉道者最后的样子。在这里康雄的葬礼和姐姐的婚礼重叠在一起,并且产生了尖锐的对立。一边是上流社会的彬彬有礼,一边是青年在底层的挣扎毁灭;一边是把宗教当作是有闲者的高级娱乐,一边是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的受难;一边是鲜花、掌声、井然有序的生活,一边是流浪、疯狂、无法言说的痛苦;一边是美满的婚姻,一边是寂寞的葬礼。到底谁是真的?康雄以他的死揭穿了上流社会的谎言。康雄的死,是为了他自己。而他的死里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他无法实现这个世界,因而无法赦免自己。所以也可以说康雄的死包含了这所有的人。在对康雄的回忆里,姐姐有一种特别的心疼。而作为殉道者的康雄,却不再有这样的人间的情感。最后他一个人背上了心灵的十字架,独自面对苦难,独自面对善恶。他的死也使他有了一种基督般的谦卑和光辉。因而在姐姐的幻觉里,仿佛是他被钉上了十字架。姐姐说自己不敢抬头看那十字架上的男体,“因为对于我,两个瘦削而未成熟的胴体在某一个意识上是混一的。”这是康雄最后的形象。

陈式文学

《我的弟弟康雄》是陈映真第二篇小说,也是他早期小说的一个代表。这个时期的陈映真,处于无法行动的困境中。这是作为左翼的陈映真的悲哀。而也正是因为行动的不可能,他作为文学者的一面也才最大可能地展现了出来。他写下了他的追求、梦想、挣扎、痛苦和悲哀。他写下了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