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5/33页)

一九二二年夏,季淑辞去女职的事,改任石驸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是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之一,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我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以后见了我,不等我开口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一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我要坐候很久,季淑才出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学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天津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余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

“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师?”

“我听内人说起过,你那时是最聪明美丽的一个学生。”

“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位。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一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地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

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们的脑袋说:“快回去,快回去!”

“你还记得程老师是怎样的打扮么?”我问右家。

右家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她说:“当然。她喜欢穿的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紧身的黑缎背心,对不对?还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丝袜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有三寸半,后跟中细如蜂腰,黑绒鞋面,鞋口还锁着一圈绿丝线……”

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形容得太仔细了。”于是我们就泛论起女人的服装。右家说:“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她的两只脚。你没注意么,某某女士,好好的一个人,她的袜子好像是太松,永远有皱褶,鞋子上也有一层灰尘,令人看了不快。”我同意她的见解,我最后告诉她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她的脚都会说话。”(见《脱爱勒斯与克莱西达》第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双高跟鞋,使我忆起两件事。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后面有几个恶少紧随不舍,其中有一个人说:“嘿,你瞧,有如风摆荷叶!”虽然可恶,我却觉得他善于取譬。后来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叶迎风舞”,即指此事。又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后面有一个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径都铺满了鹅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缝中间,扭伤了踝筋,透过丝袜可以看见一块红肿,在亭子里休息很久我才搀扶着她回去。

“五四”以后,写白话诗的风气颇盛。我曾说过,一个青年,到了“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候,只要会说白话,好像就可以写白话诗,我的第一首情诗,题为《荷花池畔》,发表在《创造》季刊,记得是第四期,成仿吾还不客气地改了几个字。诗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荷花池是清华园里唯一的风景区,有池有山有树有石栏,我在课余最喜欢独自一个在这里徘徊。诗共八节,每节四行,居然还凑上了自以为是的韵。我把诗送给父亲看,他笑笑避免批评,但是他建议印制自己专用的诗笺,他负责为我置办,图案由我负责。这是对我的一大鼓励。我当即参考图籍,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图案刷浅绿色。朋友们写诗的人很多,谁也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壮举。诗,陆续作了几十首,我给我的朋友闻一多看,他大喜若狂,认为得到了一个同道的知己。我的诗稿现已不存,只是一多所作《冬夜评论》一文里引录了我的一首《梦后》,诗很幼稚,但是情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