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壁观(第7/10页)

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往回往复,无休无断。当日的开封,也曾一度繁庶富丽呀!但那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富丽吗?又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欲望吗?我们都爱那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最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她是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

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他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

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素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他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很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

亡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吴四在晚妆楼中坐着,心里细细地想,他自负倜傥风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白这个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自己每隔月余就会来这晚妆楼中小坐坐,将这个人拜访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时,就会觉得,楼外、一缕寂寞、挟着千年来朝更代异,江山悲咽的风声细细浸了进来。地板上细金如鳞,如鳞的余辉中,萧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过那微斑余晕、吉光片羽?她就是这混浊的世上那种仅存的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