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4页)

父亲让滋干与他并排坐在那块石头上。为了让小孩子容易记,父亲开始还一句一句地慢慢教,等滋干念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他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为庭前雪,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侣,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

郡斋从今后,谁伴白头翁。

滋干长大以后,发现此诗是《白氏文集》里一首题为《失鹤》的五言律诗,但当时他还不明白诗的含意,只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酒都会吟这首诗,听得滋干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把弃他而去的母亲比作鹤,将自己的郁闷之情寄托于此诗。听着父亲吟诗时悲痛的声调,连他这个孩子都感受到了父亲痛断肝肠的悲伤情感。父亲声音嘶哑,不能高声吟咏,加之不时气喘,不能拖长调子,因此他吟诗的技巧十分拙劣,然而当父亲吟咏“九霄应得侣”、“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谁伴白头翁”等诗句时,却充满了超绝技巧的凄怆韵味,听者无不为之感动。

父亲见滋干将这首诗背下来后,对他说:

“背下这首之后,再教你一首更长的。”后来又教了他一首更长的诗,就是这首题为《夜雨》的诗。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这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是父亲时常挂在嘴上的,不久以后父亲开始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诗的影响吧。此外还有一些与此类似但题名不明的诗句,如“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形羸自觉朝食减,睡少偏知夜漏长”,“二毛落晓梳头懒,两眼春昏点药频”,“须倾酒入肠,醉倒亦何妨”等,滋干也零星记着。父亲有时悄然伫立于庭院角落里小声吟诵,有时避开他人自斟自饮时感极而泣、放声吟唱,这时的父亲两颊上总是双泪长流。

那时赞岐已不在府里了,想来可能是对父亲厌烦了,在母亲离开后不久跑到母亲那边去了。滋干只记得,只有乳母卫门对滋干和父亲尽心竭力地照顾。她动不动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样劝慰父亲,特别是对父亲饮酒啰啰嗦嗦地说得最多。

“您这么大年纪,没有别的嗜好,虽说喝点酒也没什么,可是……”

每当乳母这么一说,父亲总是难为情地低下头,就像被母亲申斥的孩子一样,温顺地说:

“让你费心了,对不起。”

父亲人到老年,却遭所爱的女人背弃,他本来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如命,以至每天以酒为伴,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态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出格,难怪乳母这么担忧。父亲在乳母劝阻时,会老老实实地道歉,可是转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诗,又是哭喊,甚至时常半夜三更跑出去,两三天不回来。

“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侍女们聚在一起边叹息边商量,还经常派人出去悄悄找他。滋干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心里也非常难受。父亲有时过了两三天后会自己悄悄回来,溜进房间睡觉,有时是被人找到带回家来的。有一次,父亲倒在远离都城的荒野里被人找到。回来时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肮脏不堪,简直像个乞丐。乳母见了非常吃惊,“哎哟”叫了一声,眼泪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父亲尴尬地垂着头,一声不吭,悄悄回到房间,一头扑在被子上。

“这样下去不是发疯,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里这么念叨。谁想到嗜酒如命的父亲,突然一下子戒酒了。